據陳維仁告訴筆者,商議創辦這個刊物時,頗為有趣:

最初有人提議辦成月刊。胡耀邦當即搖頭,以為月刊周期太長,不能迅速“針對時弊”;於是,有人提議改為半月刊。胡耀邦仍搖頭;有人提議辦旬刊,胡耀邦還是搖頭。人們問胡耀邦:“你想幾天出一期?”胡耀邦說:“3天!”

3天?!這在中央黨校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出版速度,大家明顯地流露出畏難情緒。

最後,胡耀邦“妥協”了,同意“5天出一期”。

胡耀邦說:“逢五、逢十出版,刊名就叫《理論動態》。”

這時,大家仍覺得難以辦到。胡耀邦說:“每一期可以隻發一篇文章嘛,但是文章必須有新意、有分量。”

胡耀邦拍板,《理論動態》就這樣決定辦了起來。

陳維仁回憶說:

胡耀邦之所以要辦《理論動態》,宗旨非常明確,刊物首先辦給領導幹部看,內容是集中把十年動亂中被、“四人幫”和康生一夥搞顛倒了的理論是非、路線是非、政策是非重新顛倒過來,從思想理論上清算極左思潮,撥亂反正,正本清源。他說,這個刊物,就是要起這個作用,要在思想理論戰線上當個“排頭兵”。當排頭兵,就要敢於“冒尖”,帶頭衝破禁區,這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在當時多麽不容易!

陳維仁回憶,胡耀邦說,中央黨校不光要有講壇,而且要有論壇。這論壇就是《理論動態》。《理論動態》的影響,遠遠超出了中央黨校的範圍。

陳維仁回憶,辦《理論動態》,提倡思想解放,並非那麽容易,在當時要擔很大風險。

陳維仁說,胡耀邦思想活躍,敢講話,但胡耀邦又是真正求真務實的人。他從不冒險,隻是覺得該講的話才講。他對人寬厚,處事穩健,平時讀的書很多,實際情況也了解得多,無論辦黨校,辦刊物,都是從黨的利益考慮,所以他能無私無畏。他心中裝著黨,為此,他當時感到不知有多少問題需要發言。常有這樣的情況:有時編輯部同誌感到沒有題目做文章了,告訴他,他總是講,你們怎麽會覺得沒有題目,題目多的是嘛!把大家找到一起,他就侃侃而談,個把鍾頭下來,無形中就給動態組的同誌出了一大堆題目。大家分頭去寫,個把兩個月都不愁“無米下鍋”了。開始一兩年,可以說大多數文章的題目是他出的,有的連內容都點得很明白。稿子排出大樣都要送給他看,看了還親自改……

陳維仁還回憶說,《理論動態》創刊時,“四人幫”剛垮台幾個月,許多人還受著

“文革”宣傳的那一套假大空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和束縛,特別是受著“兩個凡是”的禁錮。而《理論動態》的文章與“兩個凡是”相對立,“離經叛道”,常常違反人們習以為常的思維模式。不少文章一出來,在校內外都會引起震動,引發強烈反響。大體是三種情況:一是擁護文章的觀點,感到讀來很過癮,認為是講出了多年想講而不敢講的話;二是雖然讚成,但擔心犯錯誤,給領導同誌幫倒忙;再一種就是公然指責——“你們這是想幹什麽?”——認為是要“砍旗”了。

曾任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副主任的孟凡告訴筆者,《理論動態》編輯部人手很精悍,最初由他為組長,編輯有王聚五和沈寶祥。1982年改由王聚五任組長。1985年由沈寶祥任編輯部主任。

筆者在中央黨校采訪,熟知《理論動態》內情的人幾乎都說,《理論動態》真正的“總編輯”,當推胡耀邦:

《理論動態》的文章題目,最初差不多都是胡耀邦出的;

《理論動態》很多文章的觀點,是胡耀邦提出的;

《理論動態》的文章,是由胡耀邦最後審定的。

胡耀邦說:“辦了《理論動態》,等於在中央黨校大院之外,又辦了一個黨校!”

《理論動態》創刊於1977年7月15日。這個刊物,後來竟出了1000多期!《理論動態》創刊號上,發表了《“繼續革命”問題的探討》一文。“繼續革命”,也就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須知,這是在“文革”中載入黨章、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思想的“精華”,這是被譽為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第三個裏程碑”的重要理論,這是即將召開的十一大上華國鋒政治報告的主題,豈容“探討”?!

《理論動態》一創刊,就對“繼續革命”問題進行探討,表明了對這一理論的懷疑,也就表明了編者的無限勇氣。

這篇文章是吳江寫的。據吳江回憶:

1977年4月間,由毛著編輯委員會編選的《選集》第五卷終於出版了。

這本“毛選”收入了1949年9月至1957年的著作、講話等,以講話居多。50年代的文章、講話有許多表現已進入了他的晚年。5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華國鋒為“毛選”第五卷出版而作的長文:《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這顯然是為下半年召開第十一次黨代表大會作準備,文章可以說亮明了這次黨代表大會的方針和意向。這篇長文貫徹“兩個凡是”的原則,指出“**”結束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主要任務仍然是“抓黨內走資派”,“繼續革命”就是“繼續反右”,等等。

全黨組織學習這篇文章,黨校自然不例外。7月12日,胡耀邦邀集各教研室部分同誌座談。我即席發言,講到應當如何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關於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這一命題。我說,對“繼續革命”有個總的理解問題,不宜隻限於“文革”的範圍,何況現在“文革”已經結束。談到“繼續革命”的對象,我講了三點意見:第一,不能講“文革的重點是整走資派”,這樣“完全有可能被某些野心家利用來不停頓地‘打倒一切’”。第二,“繼續革命”的任務應包括經濟基礎方麵的革新和技術革命,即生產力方麵的革命。在此特別引證了1957年所寫《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中的一句話: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後“要把黨的工作重點放到技術革命上去”。我說,我們要實現四個現代化,不首先抓好科學技術革命是不行的。第三,我說,有人認為“不斷革命”就是“不斷反右”,這不是思想。說:“我們要進行兩條戰線的鬥爭,既反對‘左’,也反對右。”

這天晚上,胡耀邦沒有回城內,他把我找去,說:“我們的刊物可以辦了。你將今天的發言整理成一篇短文,字數不超過5000,明天交稿,我作為創刊號的文章發表。刊物的名稱我已經想好了,就叫《理論動態》吧!每5天出一期,一期隻登一篇文章。”

我的發言並沒有提綱,屬即興講話,所以要草成一篇文章頗費斟酌。尤其當時全國正在學習華國鋒的文章,我的意見明明是對“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這一命題另作解釋,和“英明領袖”華國鋒是同題異調,談談還可以,寫成文字發表行嗎?但我還是漏夜將它寫了出來,冠上一個題目《“繼續革命”問題的探討》,第二天拿去交卷。

《理論動態》的創刊號就這樣出版了,出版日期為1977年7月15日。這個刊物作為內部刊物發給中央和中央各部委以及各省市委負責人,黨校的學員則人手一冊。不出我之所料,《理論動態》創刊號就在有些地方遭到被封鎖的命運,一些領導人下令“不得擴散”。這種情況後來也屢有發生。

《理論動態》這份小小的內部刊物,最初隻印300份,後來由於所刊登的文章令人耳目一新,不脛而走,印數迅速增加到幾千份。

《理論動態》雖小,發出的聲音不小。《理論動態》的文章,曾不斷被《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冠以“特約評論員”名義所轉載,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正因為這樣,《理論動態》被譽為“新時期的《新青年》雜誌”。正因為這樣,《理論動態》成了當時中國理論界的“風向標”。

據胡耀邦秘書陳維仁告訴筆者,在中央黨校,胡耀邦很喜歡找筆杆子們談話。

胡耀邦有句名言:“我的思想,常常是在談話中‘磨’出來的!”胡耀邦在談話中,談出了自己的新思想、新觀點,然後組織筆杆子們寫成文章。《理論動態》上的許多鞭辟入裏的文章,就是這樣在談話中“磨”出來的。

胡耀邦出任中央組織部部長

中央黨校,是培養幹部的學校,理所當然關心幹部問題。在“文革”中深受迫害的胡耀邦,深感要撥亂反正,首當其衝的就是全麵落實幹部政策,平反冤假錯案,把被、“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顛倒過來。

正因為這樣,胡耀邦剛到中央黨校主持工作,便找楊逢春、葉楊、陳中以及《人民日報》幾位編輯一起談話,談了兩個半天。胡耀邦談話的核心意思就是那篇《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

後來,在胡耀邦的領導下,楊逢春、葉楊、陳中起草了《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胡耀邦又與《人民日報》聯係,《人民日報》同意給一個整版發表此文。

胡耀邦在主持起草這篇文章時,擔任中央黨校副校長,還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在十一大上,胡耀邦隻是當選為中央委員,沒有進入中央政治局——當時,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開始在中國政壇上嶄露頭角。

胡耀邦在中央黨校著手平反冤假錯案。據陳維仁告訴筆者,中央黨校在1957年錯劃了99名“右派分子”,內中學員“右派分子”66人,教師“右派分子”33人。胡耀邦到中央黨校不久,就給這99名“右派分子”平反,恢複名譽。

胡耀邦在中央黨校,很快就接觸了“大案”——所謂的“六十一人叛徒案”。因為前中央黨校校長楊獻珍,便是這六十一人之一。隻是“六十一人叛徒案”乃“通天大案”,胡耀邦作為中央黨校副校長,一時還無權把這一大案翻過來。

就在《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一文發表的前兩天——1977年10月5日——中央作出《關於辦好各級黨校的決定》。《決定》指出,辦好各級黨校是我們黨的一項重要事業。不但要把黨校辦成捍衛馬列主義、思想的一個堅強陣地,而且要把學校辦成一個發揚光大我們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的模範。

胡耀邦決心以中央黨校為“堅強陣地”,向“兩個凡是”發起攻擊。

《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一文在《人民日報》發表後的第三天——1977年10月9日——中央黨校舉行開學典禮。兼任中央黨校校長的華國鋒以及葉劍英、鄧小平,還有兼任中央黨校第一副校長的汪東興,都前往位於北京西北郊的中央黨校,出席開學典禮。中央主席和三位副主席一起光臨中央黨校,使曾經一度十分冷落的中央黨校變成令人矚目的熱點。

在開學典禮上,華國鋒、葉劍英、胡耀邦發表了講話。

華國鋒說了一通學習思想的重要性。

葉劍英在講話中,談到了理論和實際之間的關係。葉劍英說,第一,一定要掌握理論。沒有理論,一張白紙,憑什麽去聯係實際呢?第二,一定要從實際出發。如果理論不能指導實際,不受實際檢驗,那算什麽理論!絕不能把理論同空談、吹牛甚至撒謊混為一談。

葉劍英還說,在中央黨校工作和學習的同誌都來用心研究我們黨的曆史,特別是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鬥爭的曆史。

所謂“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路線鬥爭”,是當時的提法,即與、、的三次路線鬥爭。葉劍英的意思,也就是要大家研究“**”的曆史,從中吸取教訓。

胡耀邦決定成立一個專門研究“文革”的小組,他要求小組拿出一份研究提綱。

華國鋒在十一大政治報告中,充分肯定了第一次“無產階級**”。華國鋒又是中央黨校的校長,研究小組當然依照華國鋒定下的調子,寫出關於“文革”的研究提綱。

1977年11月,胡耀邦在討論這份提綱時,搖頭說:“這份提綱的觀點是錯誤的,方法也是錯誤的。不敢從實際出發,而是從文件出發。對文件也不是作具體分析,而是照搬。正因為是抄的,對你們這些參加者可以原諒。但是研究曆史,應該有自己的腦袋。”

在談到“二月逆流”時,胡耀邦說:“什麽‘二月逆流’,分明是正氣凜然的二月抗爭嘛!”在“兩個凡是”占統治地位的年月,胡耀邦敢於說出這樣否定“文革”的話,使舉座皆驚。

1977年12月初,當中央黨校在編寫一份關於黨史材料時,胡耀邦提出了兩條非常鮮明的編寫要求:一是“完整地準確地運用思想”,二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胡耀邦所提出的這兩條要求,第一條是鄧小平的話,第二條是的話。然而,胡耀邦把這兩句話歸結在一起,卻體現一種新的含義,那就是不能搞“兩個凡是”!

《把“四人幫”顛倒了的幹部路線是非糾正過來》這篇文章在《人民日報》發表後,

所以引起強烈反響,是因為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許多幹部還未落實政策,“掛”在那裏。光是在北京的中央機關裏,在粉碎“四人幫”已經一年了,還有6000多名幹部“掛”著。內中包括夏衍、楚圖南這樣重要的老幹部。胡耀邦清楚地意識到,“解放後,我們對地下黨,對知識分子,對民主黨派,對起義人員,對僑屬人員,都有不少失誤”,都“必須堅決糾正過去的錯誤”。

這篇文章發表後,眾多“掛”著的幹部擁向中央組織部,要求盡早平反冤假錯案,落實幹部政策。一時間,位於北京西單商場北側的中央組織部變得門庭若市,上訪者比比皆是。

但是,當時的中央組織部部長郭玉峰,對上訪者卻冷若冰霜。在“文革”中被打倒的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舒同,前往中央組織部上訪,要求落實政策,竟被郭玉峰叫人擋在門外!

郭玉峰,曾被康生稱讚為解放軍幾十位軍政委中“最優秀的”。在“文革”中,郭玉峰被派往中央組織部“支左”,掌管了大權。1975年6月,郭玉峰被任命為中央組織部部長。粉碎“四人幫”之後,郭玉峰仍任中央組織部部長。在十一大上,郭玉峰被選為中央委員。

在郭玉峰看來,許多幹部的案子是定的,或者是所領導的政治運動定的,不能平反。所以,隻能“掛”著。這樣,他對廣大幹部平反冤假錯案的要求,漠然置之。

郭玉峰的冷淡態度,激怒了大批老幹部。老幹部們幹脆寫大字報,貼滿中央組織部大樓。

郭玉峰說,那文章是《人民日報》發表的,叫人撕下大字報送往位於王府井大街南端的人民日報社。由於文章是胡耀邦主持寫作的,也有的大字報被送到胡耀邦那裏。

胡耀邦看了大字報,激動地連聲說:“我們不下油鍋,誰下油鍋?!”

那一時期,吳明瑜常在晚上去胡耀邦家。吳明瑜記得,有一回胡耀邦跟他談起郭玉峰,說郭玉峰完全變了!因為在解放戰爭中,胡耀邦擔任兵團政委時,郭玉峰是他手下一個團的政委。郭玉峰怎麽會變得這麽厲害,對老幹部毫無感情?

確實,平反冤假錯案是一個危險的“油鍋”。“文革”的序幕——姚文元的那篇《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批判的就是“翻案風”。平反冤假錯案,很容易會被扣上替“階級敵人翻案”的大帽子。在冤假錯案如山的當時,要進行平反,必須冒極大的政治風險,如同下油鍋。平反這些冤假錯案,很多要涉及“**”,涉及。在那時,“文革”不能碰,定的案子更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