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時刻來了楊西光

在“張成”的文章發表後的第8天,即1978年4月4日,《光明日報》對胡福明的文章又作了一些修改之後,決定在4月11日該報《哲學》專刊第77期上推出。

《光明日報》已經拚好《哲學》專刊第77期的大樣:

這時,胡福明的文章約5000字左右,題目由原先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改為《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位於上半版,大約占整個版麵的2/3篇幅。

下半版則是一篇題為《斥張春橋汙蔑工人階級的謬論》的文章。

就在胡福明的文章將發而未發這個關鍵的時刻,發生了關鍵性的變化:《光明日報》總編輯易人!

新總編輯是在3月被任命的。不早不晚,恰恰在4月上旬,他正式前來上班,坐進《光明日報》總編輯辦公室。

說巧真巧,這位新總編輯居然算是胡耀邦的“學生”——雖說他跟胡耀邦同庚,但他是“文革”後中央黨校第一期高級班的學員,而胡耀邦是副校長,當然可以算是他的“師長”。

此人名喚楊西光。

楊西光是安徽蕪湖人氏。1933年,18歲的他加入中國青年團,1936年轉入中國。此後曾在重慶新聞記者學會工作。1940年入延安馬列學院學習。

楊西光有著多年新聞工作經驗。1949年後他曾曆任《福建日報》總編輯,福建省委宣傳部部長,上海複旦大學黨委書記,上海《解放日報》總編輯。

此後,他擔任上海市委常委,教育衛生工作部部長,上海市委書記處候補書記。當時,張春橋擔任上海市委書記處書記,主管宣傳。當年楊西光在上海的地位,隻是略低於張春橋。

當“文革”之火在上海灘熊熊燃起,張春橋乘“火箭”上升,成為“中央文革”副組長,而楊西光則遭到批鬥。上海的街頭到處刷著這樣的大字標語:“火燒陳丕顯,揪出曹荻秋,打倒楊西光,砸爛常溪萍!”曾十分讚賞這口號,居然能夠一口氣背出來。說,紅衛兵們也懂得“區別對待”了——“火燒”、“揪出”、“打倒”、

“砸爛”,意味著“區別”。楊西光被列為第三檔,在“打倒”之列,可見夠嗆。

楊西光的夫人廬淩,在“文革”中患肺癌去世。1975年,楊西光與季寶卿結婚。季寶卿曾擔任過楊西光秘書。

在粉碎“四人幫”時,楊西光正在一家製藥廠工作。不久,楊西光得以重新起用,出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當時仍沿用“文革”中的名稱)副主任,亦即相當於上海市副市長。

在中央黨校複校、胡耀邦主持中央黨校工作之際,楊西光被派往那裏學習。楊西光在那裏跟胡耀邦有了許多接觸。楊西光聽了胡耀邦多次報告,很佩服胡耀邦撥亂反正的勇氣和見解。

1978年,楊西光沒有回上海過春節,他去胡耀邦家拜年,兩人作了長談。

不久,胡耀邦出任中央組織部部長,得知《光明日報》總編輯缺人,便建議調楊西光擔此重任。

胡耀邦調楊西光主筆《光明日報》,是為了改變北京中央報刊“二比二”的局麵。

據胡福明回憶,楊西光曾這樣跟他談及:

我在中央黨校學習。學習結束時,胡耀邦同誌找我談話,要我到《光明日報》工作。耀邦同誌說,北京四大報刊,二比二,《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是積極揭批“四人幫”,推動撥亂反正的,《紅旗》雜誌、《光明日報》是執行“兩個凡是”的。現在要你去《光明日報》工作,就是要改變《光明日報》的麵貌,把二比二變成三比一。

據季寶卿回憶,在楊西光正式調動工作前,當時主持中央黨校日常工作的馮文彬,曾征求過楊西光的意見。當時許多人勸楊西光別去《光明日報》,還是回上海為好。因為《光明日報》人地生疏,情況錯綜複雜,而總編輯工作又處於風口浪尖,缺乏“安全感”。不如回上海,人熟地熟。楊西光卻是一位敢說敢為的人,他認為《光明日報》是很重要的宣傳工作崗位,便於發揮自己的特長,也就同意組織上的安排,前往《光明日報》。

季寶卿說,楊西光是一個性格非常開朗的人。他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決不人雲亦雲,一旦他看準了,就堅決去做,毫不猶豫。他是一個對工作燃燒著高度熱情的人。他喜歡工作,隻是忙於工作。在他看來,隻有在工作中度過,生命才有意義。他唯一的愛好是看書看報。楊西光讀書麵很廣,政治、黨史類的書要看,文藝書也愛看,常讀《收獲》雜誌,自然科學的書也讀了不少,每天必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由於工作太累,楊西光不斷抽煙,每日兩包,以致最後因氣管炎轉肺心病而去世。

在1978年3月,楊西光已經被任命為《光明日報》總編輯。但是,中央黨校第一期高級班是在1978年4月初結業,所以楊西光在4月上旬走馬上任《光明日報》總編輯。

就在楊西光剛剛坐進《光明日報》總編輯辦公室不久,馬沛文把準備在1978年4月11日刊出的第77期《哲學》專刊大樣送給了楊西光,請這位新總編審閱。

據胡福明回憶,王強華後來告訴他:“因為有不同意見,有爭議,所以送給新任總編楊西光審閱。”

楊西光一口氣讀完胡福明的文章,作出令人吃驚的決定:把這篇文章從“哲學”專刊上撤下!

作為總編,對文章握有生殺大權。楊西光難道要“殺”掉反複修改好多次的這篇文章?

不,不。楊西光作為經驗豐富的總編輯,確實具備“慧眼”。盡管他並不知道這篇文章在他進《光明日報》之前已經改了多少遍,他卻一眼就看出,這是一篇批判“兩個凡是”的力作!

他覺得此文在“哲學”專刊上發表,不夠醒目,不夠突出。他要把此文放在《光明日報》頭版位置醒目地推出。

楊西光的這一決定,充分顯示了他的工作魄力和敏銳目光。

楊西光的這一決定,也表明了《光明日報》要“改變麵貌”,脫離“兩個凡是”的軌道。

正因為他準備把此文放在頭版頭條位置,所以他又覺得這篇文章分量還不夠,還應作一些重大修改,以加強文章的針對性和戰鬥力,給“兩個凡是”以有力的一擊!

所以,楊西光看了胡福明文章後的意見可以歸結為八個字,即:“主題重要,分量不夠。”

為此,楊西光又決定:

第一,胡福明的文章不能局限於理論問題,而是應該從現實的思想鬥爭的需要出發,加強戰鬥性。文章要貫穿反對“兩個凡是”,要作大修改。

第二,必須擴大這篇文章的影響。除了《光明日報》在頭版推出之外,還要聯合其他報紙加以轉載。

也真巧,就在這關鍵的時刻,作者胡福明與南京大學哲學係兩位教師一起,從南京到北京出席哲學研究所召開的全國哲學會議,住在北京左家莊朝陽區黨校;

也真巧,就在這關鍵的時刻,有人告訴楊西光,中央黨校的孫長江也在寫一篇同一命題的文章。

這個“有人”,便是江春澤。江春澤畢業於複旦大學,而當時楊西光任複旦大學黨委書記,有著師生之誼。這時,江春澤被抽調到全國宣傳工作會議籌備組工作。消息靈通的江春澤,向楊西光通報了來自中央黨校的重要信息。

這“三巧”湊在一起,即楊西光走馬上任《光明日報》老總、胡福明來到北京、

楊西光獲知孫長江在寫類似文章,促使事情發生了重大變化:

4月11日,《光明日報》“哲學”專刊沒有發表胡福明的文章。

4月13日傍晚,王強華坐著楊西光那輛黑色的小轎車,先是到東直門外把剛剛抵京的胡福明接到光明日報社,接著又去把孫長江接來。

這樣,五位核心人物,聚集在《光明日報》總編輯辦公室。

這五位核心人物是:《光明日報》新老總楊西光,來自南京的胡福明,來自中央黨校的孫長江,《光明日報》理論部負責人馬沛文,責任編輯王強華。

胡福明見到了孫長江,客氣了一番,稱他為“孫老師”。這是因為胡福明1959年9月至1962年11月在北京的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學習時,孫長江是哲學係教師,曾給胡福明教過先秦哲學的一部分,即《周易》。盡管孫長江的年齡跟胡福明相差不多,孫長江從22歲起就做教師,所以教過胡福明。

有楊西光掛帥,有胡福明和孫長江兩位作者聯手,加上馬沛文和王強華參謀,匯成一支強大的力量。

楊西光作為總編輯,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他看重胡福明的文章,就是因為可以用這篇文章狠狠地批判“兩個凡是”——他的立意是非常明確的。

據楊西光夫人季寶卿回憶,楊西光在中央黨校高級班學習期間,寫信給她,便提及,他正在重溫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楊西光特別提及,他在細讀的《實踐論》。他說,這次重溫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收益頗大,很難得有這樣好的靜心讀書的機會。

在中央黨校學習,學員們要寫論文。當時,楊西光所選定的論文題目,便是《學習〈實踐論〉》。他曾寫出很詳細的論文提綱。因為他在中央黨校聽了胡耀邦的關於要用實踐來檢驗黨史的報告,注意到實踐是檢驗黨的一切決策的唯一標準這一觀點。所以,楊西光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

也正因為楊西光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曾深入研究過這一論題,加上他作為高級幹部,深知當時高層圍繞“兩個凡是”所展開的尖銳鬥爭,所以他能站得高,看得遠。

誠如馬沛文接受筆者采訪時所說,當時他雖然也知道要批判“兩個凡是”,但是並不知道“兩個凡是”背後的那些深刻的高層鬥爭。楊西光則不同。楊西光站得比他高,比作者高。正因為這樣,楊西光對於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文,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在決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文命運的那次會議上,

楊西光先是征詢胡福明和孫長江的意見:“你們認為該怎麽改?”

胡福明說了自己的意見:“要從理論上講透!”

孫長江也說了自己的意見:“要側重於路線上講透!”

聽了胡福明和孫長江的意見後,楊西光談了對文章的重要修改意見。

王強華在一側,記下了楊西光的講話要點。以下是王強華筆記本上所記楊西光講話的要點原文:

完全、準確的思想體係。

從馬克思主義開始就有。我們黨的曆史上王明路線。

提高一些。

毛——想繼承符合馬列原理。

同時也是發展的,實踐。

馬克思主義本身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理論本身的作用也要講。

指出尋找真理的明燈、途徑。

本身不是檢驗標準。

理論本身。理論實踐關係。

本文講了三部分:

1、理論;2、本身;3、現實。

可以講得更明確些。結構。

最後一部分放什麽地方。

在揭批“四人幫”中間出現的問題。

流毒的尾巴仍在最後。

例子本身少一些,論述多一些。

例子太長,就有些沉悶。

如何對待經典著作。

聯共黨史的話。真理、路線與實踐。

明朗:真正高舉旗幟。

注意:完整、準確的思想。

二條符合基本原理。

實踐檢驗。

怎樣研究探討思想。

兩個凡是。

理論作用。

科學與民主。

文化與民主。

雖說王強華的記錄過於簡略,但是從楊西光的思路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要強調“完整、準確的思想”,強調“實踐檢驗”,以求批判“兩個凡是”。

王強華說,最後兩行“科學與民主”、“文化與民主”,是楊西光給胡福明和孫長江出的兩個題目,希望胡福明和孫長江繼續為《光明日報》寫作這方麵的文章。

據胡福明回憶,這次會議的意見是這樣的:

當時,大家提了一些修改意見。歸納起來說,有幾點:第一,要加強理論聯係實際,批判“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衝破“四人幫”設置的禁區,打碎“精神枷鎖”,宣傳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要加強針對性、戰鬥力,對準“兩個凡是”。第二,文章的論述要更充分一些,再深一些,同時理論上更嚴謹、更完整一些,不能授人以柄。討論結束時,楊西光同誌要我按照大家提的意見,繼續修改。這次會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理論部主任馬沛文同誌的發言。馬沛文同誌主張公開點名批判“兩個凡是”。

《光明日報》評論部後來把那次討論的意見,歸結為以下五點:

(1)宗旨是要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完整地、準確地理解思想,解放思想,批評“兩個凡是”,衝破禁區;

(2)從各方麵充分論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切正確的理論都來源於實踐,又反過來指導實踐,闡述理論指導實踐,實踐檢驗理論的辯證關係;

(3)要充分論證馬克思主義是不斷發展的,馬克思主義的導師都曾經用實踐來修正自己的觀點,檢驗和發展自己的理論;

(4)更加有力地批判、“四人幫”的反動理論,鮮明地批判把馬克思主義當成宗教信條的愚昧思想,批判“聖經上載了的才是對的”的教條主義傾向;

(5)真正高舉馬列主義、思想的旗幟,而且馬克思主義要永葆青春,使理論更具有活力和指導作用。

胡耀邦一錘定音

胡福明這樣回憶當時在北京對文章進行修改的情形:

白天參加哲學討論會,晚上則修改《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篇文章。哲學研究所的邢賁思、陳筠泉、李今山等同誌,都知道我在修改文章,同宿舍的周抗(上海社科院)、黎克明(華南師範學院)、張明(曲阜師範學院)同誌,也知道我在修改文章。南大哲學係的李華鈺、馬淑鸞同誌,更知道我在修改文章,還讀過我的修改稿。那時,我晚上修改好文章,第二天早上《光明日報》通訊員就把稿子拿走,傍晚又把修改後的小樣送來。這樣往返了三四次。

胡福明修改稿的清樣,到了楊西光的手中。

在楊西光看來,這篇文章應是摧毀“兩個凡是”的一發重磅炮彈,所以,楊西光對於這篇文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要求也很高。

在胡福明結束了哲學討論會之後,楊西光把胡福明接到了《光明日報》招待所,楊西光多次去看望胡福明,跟他交換意見。

楊西光告訴胡福明:“這篇文章要請胡耀邦同誌審定,他站得高。他在中央黨校成立了理論研究室,辦了個內部刊物,叫《理論動態》。發表在《理論動態》的文章,都要經過胡耀邦同誌審閱批準。所以,我們這篇文章要交給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修改,請胡耀邦同誌審閱,先在《理論動態》發表,《光明日報》第二天就公開發表。”

楊西光向胡福明“透底”,使胡福明意識到這篇文章已經成了非同尋常的文章。

也正因為楊西光把胡福明的文章作為非同尋常的文章看待,所以反複看了胡福明修改稿小樣,又請馬沛文和王強華對胡福明的稿子進行了一次修改。

《光明日報》於4月20日又一次排出小樣。

在這次修改中,馬沛文在文章的第三節,加了一段極為重要的話,用“影射”的手法批評了“兩個凡是”。

馬沛文借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宣言》進行重要修改一事,加以發揮道:

馬克思、恩格斯對《宣言》的態度,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他們並不認為自己的學說一開頭就是完美的,絕沒有把它看作一次完成的“絕對真理”,而始終用辯證法觀點嚴肅地看待自己的學說,用實踐來檢驗自己的理論。他們並不認為凡是自己講過的話都是真理,也不認為凡是自己的結論都要維護。

馬沛文借馬克思、恩格斯“並不認為凡是自己講過的話都是真理,也不認為凡是自己的結論都要維護”,來隱晦地點名批評了“兩個凡是”。

楊西光把4月20日的小樣派人送中央黨校吳江那裏,並囑胡福明前往吳江那裏聽取吳江的意見。

據胡福明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