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8 旌旆夾兩山 5

水師抵達巴士拉的消息傳來的第二天,絕大多數洛陽人還在為天下重又大亂而憂心忡忡的時候,張采薇拜訪了趙府。

她向趙將軍夫人通報了西南海水師“應該”到達巴士拉的消息。雖然在現在的情勢下,不可能讓上將軍夫婦言歸於好,但是,張采薇仍不時給夫人帶來和趙將軍有關的消息,將軍夫人對此類話題既不歡迎也不排斥,可是,一旦張采薇談及趙行德本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不過,張采薇還是看得出來,在夫人的心目中,趙將軍有著相當的分量,她不願意輕率地談論他,假裝忘記世上還有這麽一個人。可實際上,假如世人都忘記這麽一個人,至少在洛陽的將軍府裏,還有人在掛念著他。所以,雖然極力想要再度撮合趙氏夫婦,張采薇還是有些氣憤、不值。不過,她尚未感到,在趙夫人平靜如水的外表下越來越多的擔憂和不安。

地球是圓的,早在開國朝時便有奇書作此立論,水師起錨離開廣州日子越久,離洛陽也就越近。

經曆了廣州之圍時那種錐心的擔憂,這段日子以來,李若雪不斷地考慮著應該怎麽對待趙行德。她時而決定,如果趙行德出征歸來,哪怕他親自上門求肯,她也決計避而不見。時而決定,如果就這樣將他拒之門外,是否太過失禮,也會給孩子們留下不好的影響。她時而想起太子夫婦似乎對她和趙行德存在著某些期望。時而告誡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後,她不情願提到趙行德的名字,這個令她十分尷尬,又不得不去想起的名字。不過,這種矛盾的心情不知不覺在起著變化,就好像積雪的厚度在慢慢變化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積雪底下總會冒出一些青蔥翠綠的野草來,亂糟糟的,惹人心煩。

今天,當張采薇不經意間說起趙行德很可能受命領兵平叛的時候,李若雪在一瞬間將目光轉向窗外。

一抹明亮陽光下,她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雖然極力掩飾,眼底卻閃著明亮的光芒。

“出征的事情,已經決定了嗎?”她輕聲問道,仿佛隻是處於禮貌回應一下張采薇的話題。不過,整個人的由內而外突然發生的種種變化,卻如同一盞精雕細琢的宮燈,原先在黑夜裏隻是靜靜地優雅,現時卻被閃爍的光芒,忽然間令蓬蓽生輝,這一瞬間,連張采薇也不禁微微一呆,這樣子的李若雪,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她心裏暗暗歎了一句,裝作絲毫沒有察覺,將自己所知西南海水師的消息盡數和盤托出,其間好幾次提到來了趙將軍,每一次,張采薇都暗暗地觀察著對方。李若雪雖然極力表現的鎮靜如常,但她明亮的眼睛裏種種生動的變化,微笑中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柔,都讓人無法忽視。到最後,張采薇已經徹底肯定,冰雪已經消融了。

“趙將軍此次率部趕到西陲,恰逢英雄用武之時,若能立下功勳,再加上將軍在關東的人望,將來是眾望所歸”

張采薇字斟句酌道:“趙將軍轉戰天下,在我朝也極為罕見,若總是偏居一隅,不但與將軍的大才極不相稱,也讓英雄寒心。陳重常對我說,趙將軍是關東和關西兩地的人望所歸,將來執五府之牛耳,可安天下。”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張采薇微微有些尷尬。身為楚國公長女,太子妃殿下,她從來都在眾星捧月中長大,從來不需要親自去拉攏誰。可是現在形勢不同了,夏國的三大腹地,河中在叛軍的手中,而關中勳貴的態度曖昧不明,蜀中距離遙遠,蜀人一向置身於夏國政爭之外。北疆的秦楚諸國公雖然擁護皇室,但一方麵鞭長莫及,另一方麵被羅斯、蔑爾勃人拖住了腳步。趙行德和他所代表的力量,對夏國就顯得極為關鍵,不但是現在,而且在將來。

“不管對趙將軍本人,”張采薇這般想到,“還是對若雪來說,這樣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然而,李若雪隻是看著窗外柳蔭,目光變幻,沒有接口說什麽。

張采薇自然不再提及,將來如果李若雪主動帶著孩子搬到敦煌去住是最好,如果她不願意,她自然也不便強人所難。

隻不過,趙行德是不是能回到洛陽,就要看將來的局勢了。

宋國北伐戰敗之後,關東的局勢急轉直下。雄州之戰後短短兩個月不到,宋國北伐收複的失地盡數失卻,河北唯有大名府為中心的幾座城池還在堅守,所幸宋軍早一步將河北的百姓多數撤到了河南,不然損失尤為嚴重。不過,遼軍的野心似乎並不止於河北,軍情司得到的消息,耶律大石親自坐鎮幽州,遼國十四歲以上的男丁全數征發,盡起契丹、奚族、女真等各族之兵,老弱者留守後方,強壯者充為騎兵南下,軍情司估計南征遼軍至少在三十萬以上,先頭拐子馬已在修建黃河浮橋了。反觀宋朝這邊,雄州大敗之後,滿朝文武,江湖清議似乎一下子都陷入了混亂,彈章四起之餘,直到現在,居然沒有拿出像樣子的應對之策。兵部屢次三番嚴令之下,曹迪、韓世忠、劉光世等將仍遲遲不發兵北上,另一方麵,對退守大名府的陸明宇等將,朝中還是有人不肯放過,若不是嶽飛再度上書,自請削爵位三級,攬下北伐兵敗的過錯,彈章如潮才得以平息。不過,宋國朝廷欲嶽飛總攬河北河南諸路兵馬,卻也因此而不太可能。

就在朝廷舉步維艱的時候,宋國民間卻出於意料的活躍,遼軍騎兵尚未飲馬黃河,大江南北的州縣義兵都已經起來了。各州縣廩生四出奔走,疾呼若不奮起則國家將亡,每天早晨邸報新聞的頭條,必定是北疆戰事的最新進展,新聞上的消息甚至比兵部還要準備。在草木皆兵的情勢下,上至州縣,下到村寨,到處都在修繕城牆,火銃、火藥奇貨可居,淳於鐵廠在宋國的工場日夜開爐煉鐵都滿足不了需求,東木行往返東瀛販賣硫磺的生意竟然超過了白銀采礦收入。在大宋市麵上,隻要是兵器,不管是弓箭、槍矛,還是盔甲、火器,到處都缺貨,一有新貨到達,就會被一搶而空。各州學正紛紛上書朝廷,要求效仿當年遼軍南下時的成例,允州縣招募團練抵禦外侮。

聞鼙鼓而思良將,遼軍再度飲馬黃河,大兵壓境的關頭,許多人又再度懷念起趙行德來,指責朝廷“放逐”良將。

宋國國內亂成一鍋粥的時候,趙行德正率部趕往護聞城。

兩千兵馬沿著西征軍通過的大路,從巴士拉到鐵摩崖,橫穿過整個呼羅珊地區抵達護聞城。

呼羅珊,日出之地。在夏國大將軍府的版圖上,巍峨高聳的阿賴山和興都庫什山橫亙南北,蔥嶺是西域的大門鎖鑰,河中是三麵城垣圍繞的一片沃土則。這是一條在雪山、荒漠、鹽沼和戈壁之間穿行的道路。原本沿路有不少村鎮和綠洲,屢次戰爭過後大多廢棄。戈壁上的綠洲原本於人無關,但村民在開墾綠洲的過程中,燒掉了茂密的植被,修築水渠,開墾農田,就打破了原來自然的平衡,建立起人為的平衡。如果這種平衡一直不被打破,隻要不缺水源,倒是可以千秋萬世的延續下去。可是戰爭一旦將這種平衡打破,人造的水渠因毀壞或無人維護而幹枯,就會造成整個綠洲的枯萎和消失。這一路行軍中,劉誌堅和馬援等人就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村莊,房子都還在,可是除了屍體之外,活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與此同時,是他們看到的是漸漸幹涸的水渠。即使行軍司和輜重司全力保障沿途的草料和替換馬匹,對他們來說,這仍是一段漫長而艱巨的行軍。對參加這場遠征的宋人唯一的慰藉是,他們一直是在迎著日出的方向行軍,也就是說,每前進一步,就離故土近了一步。

就在趙行德拚命向東行軍的時候,原本應該安靜地等待接收的河中團練火銃營卻並不平靜。

對行軍司來說,團練火銃營是對付河中叛亂最重要的暗子,然而,對輜重司來說,這是糧草補給排名最靠後的沒娘養的孩子。

從這些從工場裏招募而來的烏合之眾的角度來看,河中叛亂後他們就被扔下不管,甚至被遺忘了。他們就好像一堆石頭被風吹到了茫茫戈壁灘上,滾動過一陣子,又停下來了。最糟糕的是,石頭停下來的地方幾乎是他們見過最荒涼之地。在火銃營裏,士氣下降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憂心忡忡的軍官們則束手無策。如果不是這裏距離河中腹地太遙遠,動亂中的道路又太危險的話,有些人早就逃到不知哪裏去了。而河中方麵亂黨派過來的細作活動,則讓這些火銃營漸漸要脫離行軍司的掌控,軍心一步步滑向危險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