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章158 旌旆夾兩山 6

與來自同一鄉土的正規軍團營隊,以及河中本地蔭戶組建的團練不同,軍府招募團練營故意不使同鄉抱團,於是,同一營隊的士卒操著各種方言,甚至各種語言都不鮮見。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大將軍府,還是陳昂等亂黨中人,都麽有將西征大軍留在後方轉運糧草的團練營隊當回事。在他們眼中,如果沒有足夠的軍餉和糧草,招募的團練兵根本不能打仗。特別是對那些工徒出身的募兵來說,尤其如此。哪怕在普通團練兵身上存在的保衛鄉土的情節,在這些人身上也完全看不到。他們應募就是為吃飽肚子,攢錢,對他們而言,軍營隻是另外一種工場而已。可以說,誰給他們軍餉糧草,他們就可以為誰打仗,對任何人都沒有忠心可言。

而在招募的火銃營裏,軍官與團練兵之間交流的主要方式,就是軍令和賞罰。

反之,募兵們對河中各地百姓所遭受的恐懼和痛苦並沒有太多同情,來自關東的工徒更關心宋遼戰事的進展。

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打聽關東的消息,或者聚在一起猜測議論,即使他們關心河中的戰事,也隻是為自己的安危而擔心著。在火銃營裏,軍官們維持營隊主要依靠的是軍紀。然而,當河中大亂以後,軍心渙散的速度就像是物體落地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勢頭越來越猛。周圍是數千裏荒無人煙之地,敵我不明的居民,多數團練兵完全是因為恐懼才留在軍營裏,沒有人談論平叛、打仗之類的事情,隻算計有多少個月的軍餉沒有發下來,怎樣才能保住性命之類的事情。與此同時,一些別有用心家夥開始在軍中串聯,已經有人在偷偷議論康國最新開出的價碼,隻要投奔過去,康王不但既往不咎,而且立刻能把積欠的軍餉補上,這可真是慷慨寬宏的條件啊。

“想不到我大夏的將來,居然要靠這麽一群渣滓來打仗。”

王恒騎馬屹立在山頭,一邊眺望西方,一邊低聲罵道道。

劉驊點點頭,都指揮使大人從行軍司調到護聞以來,從來沒有如此如此憂心忡忡過。

營壘中暗流湧湧,王大人每天親自登高眺望,真是急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兒。

眼看紅日西斜,劉驊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又是一天,大人先回去吧。”

“都是遠水不解近渴,安北諸公,或是殿下領兵平亂就好了。”王恒悶聲發著牢騷。

“五府既然點將,想必全盤有所考慮吧。”劉驊不以為然道。

王恒“哼”了一聲,這些火器司出身的軍官,總是對趙行德抱有莫名的信心。似乎這個人一來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對趙行德南征北戰的功勳,王恒並沒有懷疑,但是,火器司軍官對趙行德這種發自內心的敬畏,甚至迷信,在他看來是極其幼稚的。“難道說他還能超過安北諸公的精兵南下,或是太子殿下一呼百應的威望嗎?”王恒暗暗想到,“如果真的無所不能,那他怎麽不從巴士拉飛過來呢?”不過,他也不是傻子,腹誹隻腹誹而已,王恒沒有魯莽到公然質疑張上將軍的決定,或者莫名其妙得罪未來的上官。

出於某種目的,或是某種防備,行軍司上將軍張善夫隻是下了暗棋,不願打草驚蛇。護聞城附近團練軍相互間並無統屬,更沒有一員聲望卓著的大將坐鎮護聞。也許在行軍司的方略中,護聞行營隻是一著後手,先手則是留守河中各地倉城的軍士。然而,河中軍士無力攻打康國,亦無力支援被圍困的元德皇帝,最終解決河中叛亂的希望,竟然又落回到了看似人多,卻混亂不堪的護聞團練軍的肩上。輜重司的補給時斷時續,張上將軍通過軍情司傳遞過來的消息也時斷時續,不由得王恒不憂心如焚。得到趙行德即將赴任護聞的消息,王恒大喜過望,隨即天天望眼欲穿盼著趙行德早日過來主持大結局。然而,荒漠戈壁中行軍千裏之遙,雖然倍道兼行,又豈是短短數日能到達的,可偏偏形勢不等人。

紅日依山,一點一點往下沉,遠處山巒在荒漠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天空中群鴉為陣。

大風呼嘯,王恒和劉驊幾乎同時歎了口氣,又是一天過去了,援軍還是沒有到。

“再拖下去,隻怕河中派一支偏師過來,我們這邊就舉白旗嘩變了。”王恒低聲道。

他何嚐不知,哪怕一人三馬,計算腳程,援軍要在今日趕到也是不太可能的。隻是關心則亂。王恒無奈地拍拍坐騎的脖子,撥轉馬頭下山。劉驊臉色黯然,正待一同回去軍營,料理那些理不清的亂麻,他忽然站定腳步,眼中閃現疑惑之色,舉目極力向西望去,夕陽西下,漫天彩霞的地平線上一絲人影也無,可是,呼呼的風聲中,似乎夾雜著一絲別樣的聲音,好像是行軍時齊唱的軍歌。劉驊豎起耳朵,仔細分辨這些隨風飄來的細碎之聲。

行軍時候,統兵官常令士卒齊唱軍歌,一來為了緩解疲乏,二來統一行軍的步伐。

“新豐美酒,......鹹陽遊,......”

這分明是大軍行軍的歌聲,劉驊臉色一喜,大聲喊道:“王大人留步!”

“好像有大軍過來了!”

王恒尚未離遠,吃他一聲喊,臉上陰雲一閃而過,仍轉回來眺望遠處。

然而,什麽都沒有。

“劉二,你要誆我,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王恒怒道,“那有什麽大軍?”

劉驊卻不道歉,反而揮手道:“王大人,仔細聽!”

這時風向正好順著吹來,歌聲愈發明顯。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群隻似無......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於......”

王恒仔細一聽,果然是大軍行軍齊呼之聲,雖然微弱,但卻如疾風之勁草,帶著一股百折不回的意誌,隨風凜冽而起。

王恒臉色也隨之一變,他按捺不住,以都指揮使之尊,居然躍身站在馬上,極目向西望去,隻過了一會兒,天邊就出現了一支人馬。

這支大軍車騎兼有,還有一些士卒在車騎兩旁步行,自西向東宛如一條長龍緩緩蜿蜒而行。

“真的是嗎?”到了這時,王恒反而忐忑起來,喝道:“看清楚,是趙上將軍的旗號嗎?”

他也是關心則亂,全然不顧大軍距離遙遠,不借助千裏鏡,根本看不清旗號。

“定是趙上將軍!”劉驊卻毫不猶豫道,“絕不會有錯!”

他極目遠眺,隻見大軍左列赤旌,右列黑旗,從群山之間緩緩而來,關西尚黑,關東尚赤,在整個河中,乃至天下,並用黑紅兩色旌旗的,除了趙行德麾下西南海水師外,別無二家。旁人雖未必曉得,劉驊卻是知之甚詳。他心緒激動之下,道了一聲:“王大人且稍待片刻,我前去問個清楚。”也不等王恒答應,便策馬下山。

“唉,等等我。”王恒大聲叫著,顧不得質疑,隻得騎馬跟著。

二騎一前一後向大軍飛馳而去,在距離前鋒大約一箭之地,被遊騎攔住,相互間問了個究竟,確定了是友非敵,這才被帶到一群灰頭土臉的步卒跟前。“那位便是趙上將軍。”騎兵軍官見二人有所遲疑,指著領頭的一個肩負鐵銃的軍官,低聲介紹道,“我部長途跋涉,馭馬折損不少,士卒病倒了不少。將軍將坐騎讓給了病弱士卒。”他指了指車隊兩旁步行的軍卒,他們神色警惕而振奮,絕大部分人肩負鐵銃槍,雖然風塵仆仆,舉手投足之間,卻有種和普通團練不同。正說話間,數騎還未行至近前,便被一排鐵銃槍攔下。

王恒和劉驊不再遲疑,一起翻鞍下馬,拱手道:“屬下參見趙上將軍。”

二人一起將護聞行營的情況稟報了上官,請趙行德早日著手穩定軍心。

“不必客氣。”趙行德聽二人道明來意,揮揮手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去軍營看看,安撫一下軍心。”他轉頭對幾名參謀官交代了幾句,從騎兵軍官手裏借了一匹馬。

“大人,”一名參謀軍官勸阻道,“團練營募兵軍心正亂,萬一有居心叵測之徒。”

“萬一出什麽不測,”另一名軍官怒視王恒二人,斥道,“你們擔當得起罪責嗎?”

“這,”王恒臉色難看,這才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如果這般將趙行德領到軍中,萬一出事,可不是二人擔當得起的。

“無妨。”趙行德反而笑道,他看著有些尷尬的王劉二人,笑道,“想來,火銃營團練並非謀亂之人,他們的銃槍絕不會對著趙某開火的。”

他搖了搖頭,不把眾人擔心放在心上,翻鞍上馬,招呼了許劉二將跟隨,沒有絲毫猶豫,當先朝著團練軍宿營的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