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8 黃河當中流 1

廣袤的呼羅珊戈壁上,安平寨好像一個不起眼的土包。

夯築的寨牆上是稀疏不齊的城垛,城垛上插著破損的軍旗,垛口哨位卻空空如也。

數騎戰馬馳到近前,城頭毫無反應,連一個喝問來曆的斥候也無。寨子裏麵到是傳來陣陣鬧嚷之聲,也不知何事。

見此情狀,趙行德麵色不禁微微一沉,王恒和劉驊相視一眼,不覺臉上發燙。大夏的軍隊,何時荒廢成了這個樣子。

“這些兔崽子,軍棍打得少了。”王恒悻悻道,揚起馬鞭,對著寨子大門高聲吼道,“來人,本都指揮使在此,還不快開城門!”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西北風在天空中呼嘯著,仿佛嘲諷著地上的凡人。安平寨的寨牆上看似空空如也,大部分當值的哨兵溜了號,但是,城垛後麵卻密密麻麻趴了三百多火銃手。他們身上的團練服早已破舊,一個個屏住呼吸,緊握著填滿的銃槍,在他們麵前,蹲著幾個神色緊張的軍官。“不許出聲!”另外一人則低聲喝道:“想回河中的,準備好,大人一聲令下,你們就一起發銃。”近處火銃手在他目光逼視之下,不由自主地點頭。在城垛後麵稍遠一些的地方,幾個火銃手比旁人更緊密地擠在一塊,這是一個小隊,而且是特意從關中調過來的精銳。

幾個火銃手將頭湊在一起嘀咕,軍官看見了也沒太管束,畢竟打仗還要靠這些渣滓呢。

“這當官兒的糊塗得緊,好死不死,還不快跑,上趕著找死。”包七丈低聲道,“真是榆木腦袋。”

“就是,”郭宏罵道,“媽的,老子還沒開過殺戒呢。”

“小聲點兒。”隊正傅慶低聲喝道,“沒開過殺戒,這次也別開。”

“嗯。”郭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眼中卻閃出一絲興奮。

投軍團練前,他隻是為了吃飽飯,可俗話說,身懷利刃,殺心自起,發銃、刺槍、行軍,這麽些天操練下來,一種不安分的因子悄悄在郭宏等少數操練優良的團練兵種子心裏滋生著。軍府在洛陽團練營抽調精銳西援,傅慶和包七丈是為了節省路費,早日抵達傳說中的樂土河中領取授田,郭宏心目中卻有別樣的打算。可是,團練營到了河中後,幾乎立刻被軍府打散做摻沙子使用。原先看重郭宏的軍官不知被調撥到哪兒去了。他們這一隊人更像是戈壁上圓滾滾的石頭一樣,被不知那道兒邪風刮到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從此以後,便窩在這個生蛆了發黴了一樣的安平寨裏。郭宏好不失落,所以,河中康王摻進來的細作偷偷聯絡起事的時候,郭宏是第一個響應的。那邊當官兒的許諾了他,隻要起事成功,至少是個百夫長。不過,在這以前,他還是老老實實在傅慶這小隊呆著,好在他說服了傅慶、包七丈等人,倒戈以後,大夥兒都可以早點回河中。這一小隊的夥伴,傅慶、郭宏、包七丈,還有苟三兒,做為關中過來的精銳火銃手上了寨牆打埋伏,在郭宏眼裏,這是立功進爵的好機會。

“準備發銃——”軍官低聲法令道,“一——,二——”

郭宏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將火星吹亮,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要跳出喉嚨了。

“別打馬虎眼,把銃口抬高點。”傅慶低沉的道,他如何不了解這位兄弟的想法,但他隻要還是四人中的老大哥,就不會聽之任之。王將軍雖然不大看得起關東人,滿嘴罵不絕口,但他還算把他們當人看,營裏從來沒有克扣過軍餉,現在雖然錢糧吃緊,可那和王將軍無關,要不是想著早日回河中,傅慶也不會答應郭宏加入進來。也幸好

郭宏點了點頭,沒有回答。時間仿佛凝固了,西風烈烈,從安平寨的上空呼嘯而過。

城下,幾騎人馬越來越近,離寨牆隻有數步之遙。

“他娘的,這幫兔崽子,老子”王恒罵罵咧咧,正要再度高聲叫開寨門,他的臉色忽然凍住了,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嘩啦啦,幾乎在一瞬間,寨牆垛口上伸出一排黑洞洞的銃口,火銃手們臉色蒼白,王恒眼睛不用看,也猜得道火銃屁股上的引線正在嗞啦嗞啦地燃燒著。

“媽的,有埋伏!”王恒腦中閃念而過,他本能地聲嘶力竭地喊道,“趙大人快走!”隨即眼前一黑。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幾乎在王恒喊聲的同一瞬間,早已在寨牆上埋伏的數百杆火銃如爆豆般炸響。

銃子如疾風驟雨般呼嘯而下,寨牆外麵,馬背上眾人幾乎應聲而倒,戰馬被銃子擊中,哀鳴著倒下,地麵上鮮血淋漓。“這就完了。”城牆上麵,郭宏心裏閃過一絲失落。無論如何,他還是按照傅老大的吩咐,把銃口稍微抬高了點。不過,幾百杆火銃的彈雨之下,幾騎人馬都死得不能再死,也分不清是誰的功勞。郭宏收起火銃,失落之下,也沒有再度裝填彈藥,探頭從寨牆上往下望去。可是,同樣站在寨牆上麵的河中軍官反應卻和火銃手們不一樣,雖然隻是瞬息先後,他卻看清楚了,城下眾騎早在銃聲之前鐙裏藏身躲到了馬肚子,那個王恒都指揮使還是被人拉下去的,雖然摔下了馬,好歹在彈雨之下揀了條命。王都指揮使要放跑了,那可就放虎歸山了。

“被讓他們逃了,開城門!”城頭的軍官大聲下令,“開城門,死活都要!”

寨門裏麵早就埋伏兩百火銃手,和城頭火銃手不一樣,這些火銃手全都上著槍刺,隨著寨門吱吱嘎嘎地打開,全都一湧而出。

趙行德等人才剛剛從戰馬屍體底下鑽出來,王恒一隻腳還套在馬鐙裏頭。

“誰敢上來!”王恒滿臉血跡,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雙目通紅,連刀都忘了拔出來,張開雙手攔住眾人,轉頭大聲吼道,“趙大人快走!”

這時,寨子裏湧出的火銃手已經端著明晃晃的槍刺圍了上來。

“趙大人快走!”王恒這一聲大喊,到讓前頭的火銃手一愣,紛紛將目光投向王恒身後那生麵孔的軍官。在眾火銃手心目當中,都指揮使王恒獨領一軍,已經是最大的將官,因此,隻要斬殺王恒,就算交了投名狀,造反起事。眾火銃手雖然被煽動起來作亂,但要王恒在團練營裏也有些威望,昨日還是他們的上官,今天便要將之亂刃分屍,誰都不願衝在前麵第一個下手,腳步不免放緩了。寨牆上剛剛放了排銃的數百火銃手也衝了出來。可是,在眾人眼裏無比金貴的王將軍,臨難居然不但不跑,還擋在另外一人身前,這個人到底有多大的來頭?火銃手中間不乏頭腦靈光的,見狀不禁心裏犯疑:“這趙大人究竟是誰?”眾叛軍一時間竟顧不得殺人,一起往王恒身後望去,看到底何方神聖?

“還愣著幹什麽?後麵軍官見狀大聲喝道,“不管是誰?趕快抓起來,死活不論!”

在他的催逼下,猶豫的火銃手又往前湧了幾步,明晃晃的槍刺眼看就要頂著王恒的胸口,他卻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形瘦高的軍官擋在了王恒的前麵,他目光平靜,看著湧上前來的叛軍,沉聲喝問道:“上刺槍的時候,帶好備用藥包嗎?!”這是操典上的一句口令,火銃手上槍刺出陣前必須準備好備用藥包。這樣的話,上槍刺之後如果需要列陣排銃迎敵,就可以立刻裝彈藥發銃。吃這一喝,近前的幾個亂軍止住腳步,有人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間,差點高聲答道:“帶好了。”被他的氣勢所懾,前排的火銃手都站定了腳步,有人神色緊張,有的麵色尷尬,不像是窮凶極惡的叛軍,反而像是違反軍紀被當場抓住的人一樣。後麵的叛軍不明所以,又開始大聲鼓噪,一邊推推搡搡地往前湧,一邊從兩翼包抄上來,將趙行德這幾人圍了起來。、

“保護大人,先退!”王恒急得額頭冒汗,大聲喊道,然而此時已經退無可退。

“不必。”趙行德在隨從參謀軍官的簇擁下,反而鎮定了下來,隻是冷冷看著逼上來火銃手,沉聲斥道,“火銃營角逐沙場全在陣列,進退千百人如一人,勇者不能獨進,怯者不能獨退,你們把操典訓練全都忘在腦後了麽?”他久掌大軍,端的是不怒自威,前排火銃手有的心裏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敬畏之心,另有人喊道:“他奶奶的,你算是什麽東西?”有人惡向膽邊生,舉起銃槍,高聲喊道:“造反了,幹脆要他的命!”王恒急了,伸開雙手,大聲喊道:“這位是保義侯趙行德上將軍,你們若敢傷他,死罪難逃,天下之大,也沒有容身之處!”

“什麽?趙保義?”火銃手一時愣了,趙行德之名,哪怕對普通火銃手而言,也是如雷貫耳。對關東工徒出身的人來說,不知道陳宣是誰的有,可絕沒有人不知道趙行德是誰?

“沒錯,就是趙保義!”傅慶擠到前麵,一眼便看見了趙保義,他在洛陽曾經受過趙保義的校閱,趙行德的形貌哪裏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