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章 亂弦之音 2

“你可是故意的。”宸妃陡然瞪大杏眼,讓人猝不防地一顫,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可理喻的事情。

“奴婢不敢。”端的是不卑不亢。

“不敢?”邢嫣冷冷斜了她一眼,竟不顧皇後的麵子,嗬斥道,“有什麽事是你不敢的!”

這便是明擺著要給自己顏色看看。青鸞杏眼一橫,想到曾被欺壓的種種已是不肯再退一步。這裏是朝鳳宮,她斷然沒有再看別人臉色的道理。話一出口,字字擲地有聲:“愧對天子,擾亂後宮之事正是奴婢萬萬不敢的。”

“妹妹這是怎麽了。”一直端坐在簾後看好戲的皇後忽然抿嘴一笑,淡淡道,“怎麽憑白因一個下人失了往日氣度?”

這話說得極為到位,既不動聲色地給了宸妃一擊,又將自己威望架在了眾人之上,宸妃若不依不饒,倒顯得她小肚雞腸了一般。

“皇後娘娘這是哪裏話。”上一刻還怒不可揭的女子已是凜然一笑,眉眼間透出冷冷的鄙薄之意。她用腳將碎瓷踢在一旁,複又道,“隻是青鸞跟了妹妹臣妾許多年,臣妾深知她是什麽樣的人罷了。”但見宸妃眸光一轉,已是流彩華然,繼而不鹹不淡道:“姐姐既然身體抱恙就更得珍惜身子,您且在朝鳳宮好好養著,妹妹自會替您把皇上服侍地妥當。”

果不其然,上首之人麵色一沉,柔荑緊握。“不勞妹妹費心了。”

二人唇槍舌劍地互敵,其她眾嬪卻不知該倒戈哪邊——一個是帝後恩愛的中宮之主,一個是享盡皇寵的妃子,無論得罪了哪一方都別奢求今後還有安慰日子可過。更何況除了青鸞她們這些被主子當做撒氣桶的下人真心害怕妃嬪們動怒外,其他人反倒看個熱鬧,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隻要不殃及池魚的話她們倒樂得觀賞。隻是這一場口舌之戰並未進行多久,皇後便以身體不適想要休息草草結束。她人見戲已散場,便行了禮魚貫而出。

各宮妃嬪攜下人離殿時,身後鳳椅前得垂簾正緩緩打開,幾個手持團扇的侍女也在皇後示意下停止了動作。整個大殿仿若靜止了一般,隻餘青鸞一人俯身拾起碎落的瓷器。一時間好似成了眾目焦點,她卻隻覺得如芒在背。

許久才聽得殿上有皇後邁步離開的動靜,她遲疑了片刻,僵直的挺起脊背,聆聽一行人漸遠的腳步聲。雖不知此次皇後將她作為試箭牌的真正目的,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她豁出性命與宸妃針鋒相對並不是徒然。這個生性多疑的新主子終是將她納進了朝鳳宮,一旦有了靠山,日後之需小心行事,躲過宮人冷箭,得個平安倒也並非難事。

雖然青鸞是以“學規矩”的名義被調到中宮,但和桂嬤嬤也實在沒什麽可學之處,因此不到晌午一天的課程就已結束。皇後此時早已午休,她正好偷得半日空閑去禦花園賞賞冬梅。被宸妃困得久了,甚至都忘了這宮裏的路。好在她也並不趕時間,走走停停愜意得很。

此時日頭正足,冬天的暖陽柔和而溫順,明亮的橫黃映得眼下一片金色華彩。青鸞心情大好,隨手折了竹葉吹出幼時喜歡的曲調。那葉本結了霜,杯女子朱唇輕碰卻仿若得了靈性,揚出的竟是婉轉悠揚的音律,她那一股思緒仿佛也隨著臘月的寒風飛揚起來,與遠方的笛音匯成一個完美的協奏。

笛音?

疑是幻覺,卻又分明感受到了另一種美妙的存在。那聲音似有似無,飄渺之極。青鸞並未停下手中動作,反而循聲尋去。

隻覺那仿若是天際傳來的樂章,愈發的近了。竹葉梅花正似虛無縹緲的屏風,在她疾風一般的步伐裏迅速後移,擦著女子素衣裙裾,發出沙沙的響聲。有潮濕的水汽沾染發髻,她也不去在意,隻覺得那一縷仙音正指引著她通向一方天地。

待繞開眾木彎轉之時,正看到石椅上側目聆聽的蟒袍男子笑得別有深意。

聖上!

青鸞心下一驚,想要快步繞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偏向皇上身邊一襲白衣的男子。似是那一晚微弱的光影又重覆在了琴師挺立的身姿之上,女子隻覺得呼吸倏地漏了一拍,手中竹葉隨風而飄。

感覺到和音消失的二人皆不由向樹後看去,炙熱目光相對之時,青鸞似是恍然驚醒,重重地跪了下去。“奴婢驚擾聖駕,請皇上責罰。”

“朕還當是誰人與子臣的音律和的如此完美呢,”皇帝冰瞳之下竟露出了極為罕見的溫和笑容,“你且站起來吧。”

青鸞應聲而起,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鞋尖一端,再不敢像方才那般毫無規矩。隻是不時用餘光偷偷瞄一眼男子衣角上那繁蕪複雜的雲鶴紋路。

看她這般小心翼翼卻又掩飾不住內心好奇的舉動,一向肅穆威嚴的君王竟沒來由的心情大好。似是早已看膩了臣子們那虛偽的笑,一時間對麵前女子真實的流露極有好感。

“你抬起頭,讓朕看看。”

“奴婢不敢……”回應他的是怯怯的聲音。

“怎麽,你就是這麽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青鸞詫異的抬頭,正迎上皇帝冷冽的目光。他劍眉微挑,深如幽潭的眸光似一把上古刃器直入女子心髒,刺得人生疼。她刻意地想回避這目光,全好似已被他這一眼緊緊鎖住,自己心底所想頓時暴露無遺。

他都知道。自己的小計倆他早就洞悉,然而即便如此,這冷如冰山般的天子卻仍幫了她。青鸞隻覺得一時之間頭暈目眩,她怎會忘記,僅憑一人之力便顛覆朝野,揚威四海的,可是眼前這個聰慧過人的君王啊。

似看穿了青鸞心中所想,皇帝嘴角一揚,一個亦正亦邪的微笑無聲地散在了冬日裏。他欣賞這份果敢,敢與皇上鬥心思的宮女可真不多見,似是在享受這種遊戲一般,男子露出了獵人似的微笑。

“奴婢自知手段拙劣無比,無法逃過皇上慧眼,請皇上責罰。”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麽似的,青鸞聲音漸漸弱了下來,“還有,謝皇上搭救……”

“宮中求自保並不是什麽罪過,況且你也確實不適合侍候朕的宸妃。看你這般冰雪聰明,倒像是個主子一般。”

“奴婢不敢有此等非分之想,但求皇上和各宮主子滿意已是奴婢福分。”

“皇上也真是,何必為難這小小宮女。”見青鸞臉色越發蒼白,琴師終於開口,那口氣卻似在勸說一個惱人嫌的舊友,毫不避諱這宮中禮節。

“子臣是在維護這宮女?”皇帝聲音裏不覺帶了一絲訝然,片刻卻又笑著看向她,“看來你果然不簡單,朕今天怕是刁難不了你了。也罷,你還是早些回去,免得皇後四處尋人。”

最後一句話雖是打趣之語,然而對青鸞來說,卻仿若是長久禁錮在黑暗中的人見到了陽光一般,連忙叩首,起身,小步撤退。這些動作一氣嗬成,連天子也不禁笑出聲來。

待人走得遠了些,他才回過神,斂眉道:“你看看,朕本是玩笑一番,你卻當著宮女教訓朕,這好人怕是都給你做了。”

“臣弟不敢。”那白衣儒雅的笑著,低垂的眼瞼仿佛覆了一層寒霜一般,輕輕一抖便生出晶瑩的光,精致的如同冰枝上綻放的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