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章 曲終人散 2

“回父皇,崇何渙為人兒臣也略有耳聞,據說他曾因治水有功而妄自尊大,目中無人。 禮記言傲不可長,欲不可縱,誌不可滿,樂不可極。朝廷本就縱下了此人種種劣行,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貪汙千萬,罪上加罪,實不可再用。”永泰神色凜然,字字擲地有聲。

然而永曦聞言卻眉心微動,眼底難掩不豫之色:“然而崇大人屢立功勞,朝廷卻並未給予獎賞。那時正值內鬥,幾乎是對功臣置之不理。兒臣以為他之所以會有此行徑,未必不是因為朝廷有欠妥之處。”

“你是說父皇有所疏漏麽。”永泰眼中閃過一絲冷色,負手立於大皇子麵前,“退一步說,即便朝廷真虧欠了他,為官之人豈能這樣不體恤聖上。再者,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

玉衍心頭一震,幾乎反手打落小幾上的玉碟。她旋即看向天子,卻見裕灝隻是撫著狼毫尖兒上那一挫雪白的軟毛,臉上薄薄的笑意依舊溫煦如常:“永曦又作何想呢。”

那男子微微退後一步,麵向皇帝:“漢高祖劉邦曾曰‘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次所以為我擒也。’”他聲音平和,神色不卑不亢,“現下朝中正值用人之際,有如此能人為何舍而不用。將功補過,豈不正好。兒臣以為,當給他這次機會。”

殿外風聲蕭蕭,樹影委地。初向西斜的陽光溫和而迷散,那光痕撒在皇帝赭褐色的織金龍袍上,便慢慢幻作一團輕盈的光暈。裕灝靜了良久,才抬起頭來,那目光竟是穿過空曠的殿堂落到了端坐一隅的玉衍身上。

“你知道,為何曹操隻是一世梟雄,卻不若劉邦做了高祖皇帝麽。”

玉衍麵上遽然失了氣血之色,廣袖下的手掌緊蜷成拳。她微微低下頭去,意圖掩住眼中驚變之色。耳畔一雙珊瑚紅墜子卻似暴露了她此刻心態一般,搖曳不止。殿裏四人並無一人開口,空氣仿佛凝結成膠,讓人無法呼吸。

忽然一聲通傳打破了這詭異而尷尬的沉寂,推門而入的正是大皇子生母寧淑媛。她不過穿一身家常的寶藍緞繡荷綠芭蕉福紋的綃緞宮裝,平頭髻上綴了幾朵米白珠花,顯得輕簡大氣。敏銳如她,一進門便察覺出了眾人的異常。那女子見玉衍亦在,向裕灝行過禮後便款款上前,屈膝福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玉衍抬頭看她,寧淑媛清秀麵龐上的一捧笑容清如湖麵的寧翠碧波,曾經深入簡出的她,如今也已是自由出入禦書房的紅人了。然而這樣的想法不過是一念之間,玉衍已盈盈笑道:“妹妹請起。”

“你先帶永泰回去吧。”裕灝注視著窗下兩個女子,雙目深沉如能看透人心,“朕許久不曾與語馨共用晚膳了,有什麽事也明日再說。”

玉衍自知不能久留,正要起身,卻聽寧淑媛細膩溫和的聲音響在耳畔:“夜黑路長,娘娘懷著身子,定要小心一些。”她說話時一臉誠摯,然而話中冰涼之意卻滲透了玉衍全身每一個關節。玉衍心有詫異,然而看向那女子時,她已是再度福身行禮,麵向裕灝時笑靨嫣然。

從宣華殿出來時,夜色初上,新月才明。狹長的宮道上遍懸宮燈,華光旖旎,一望無盡。浮雲映著夕色向遠方駛去,一輪新月愈發展露光滑。墨藍的一線天際綴著一穹繁星,星月光輝與瓊樓光華交織相映,那迷離的銀色披在玉衍身上,精美之中卻生了一抹孤寂。她與永泰並肩走在最前,二人各懷心思,彼此沉默無聲。

走出不短的一段路後,才聞得耳邊年輕男子沉沉的歎息。玉衍並未看他,語氣沉沉:“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永泰的聲音裏有微微顫抖之意,他注視著女子側麵,眼中有難掩的不甘之色:“太子會是大皇兄,對不對。寧母妃也變了許多,如今的父皇,似乎更寵他們母子二人。”

夜風撲麵,吹著衣襟上細碎的流蘇,沙沙打著麵龐。玉衍閉目一瞬,似有淒楚之色一閃而過,然而她睜開眼時卻依舊端莊高貴:“你父皇寵誰更多一些,並非你我能夠決定的。你隻要做好你自己就夠了,無論是不是太子,你都不該因瑣碎之事攪亂心神。”

“為什麽,你是皇後啊,儲位理所應當是皇後的孩子。”永泰似不能置信一般,倏然指向胸前,“再者我有什麽地方說錯了,父皇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行事的麽。背叛之人就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我何錯之有!”

“你說的不錯。”玉衍泠然揚起頭,麵色峻冷如霜雪,“你與你父皇當真如出一轍,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防備於你。”心口有惡寒蔓延上來,仿佛是舊事複蘇的跡象。在宮道幽深的盡頭,玉衍睜眼閉眼皆是逝去的曾經。“你若繼承皇位,可會對你的兄弟姊妹手下留情?可會讓皇上頤養天年?正因為他深知自己的無情,才不願讓悲劇重新發生。”

“這太可笑了,就因為這種毫無意義的情感……”永泰的低吼如同一條受傷而悲鳴的狼,他忿然甩袖,疾步離去。

蘇鄂在後麵看著情形不對,正要去追,卻被玉衍伸手攔了下來。“不必管他,待他想開之後一切自會過去。”在後宮混跡多年,玉衍深知萬事不可強求的道理。前朝立太子還曆經了三廢三立,一時的榮華並不能永保高枕無憂。更何況裕灝中年正盛,怎會輕易使權力下傾到他人手中。今後路途漫長,有何變故都是未可知的。她如今也隻是一心一意想保住腹中的小小生命,其餘不願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