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拾章 曲終人散 5

“永泰,朕已免去他的皇籍,流放至西寧之地。 朕想在那種地方磨磨他的性子,若是能存活下來,他今後也許會有一番修為。”皇帝的口吻平淡而清淺,仿佛當真是在訴說他人命途一般。玉衍倏然閉緊雙眼,窗外夜色深沉,唯有眼下懸著的兩盞白燈搖曳在烏漆的黑夜之中。裕灝正凝神於她,眼中猶有鬱然之意。

“謝皇上不殺之恩。”

“子不教,父之過,朕從不認為永泰變成這樣是你一人之失。”他停了片刻,緩緩靠上身後寶藍的軟枕,眼中滲出絲絲涼意,“隻是出了這種事,你也該清楚,這個皇後是做不得了。”

玉衍本是低眉順眼地聽著,到了此節卻忽然冷笑出聲。她揚起臉龐,一向保養極好的容顏也不覺枯槁了許多:“臣妾早就料到會有今日,斛律氏死後,臣妾自然是沒有用了。”

天子皺了皺眉,仿佛是想說什麽,卻並未開口。

“斛律氏死前,臣妾曾見過她一麵,皇上一定不曾想到吧。”她看著男子驟然變色的一張臉,嘴角冷嘲之意卻愈見分明,“雖然臣妾早知皇上心狠手辣,卻不想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這十多年來你所做出的對皇妃的癡情難舍之態,我便覺得無比惡心。所以我也從不妄想你能念及什麽舊情,不,也許從一開始,我們之間便毫無情分可言呢。”

裕灝的神色變了又變,卻並沒有發怒。他隻是有些倦怠般的,冷冷道:“朕對阿瑾畢竟是迷戀過的,隻是她的身份注定不能同朕攜手一生,因此朕在最初便極力克製著這種情感的蔓延。然而朕初時見你,隻覺得你那氣質像極了她,故而也曾對你包有些許期待。”他忽而一笑,眼中卻帶著分明的嘲諷,“但你說的不錯,朕終究是沒有愛過你。”

雖然早已知道,但由他親口說出之時,玉衍仍是感到心尖遽然一痛。仿佛是被誰生生握住了心髒,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無論怎樣算計,怎樣籌謀,這漫漫一生,在孤苦無依的後宮裏,裕灝畢竟給過她溫暖,讓她抱有過期待。彼時方還年華正茂,他眉目如星,笑容俊朗。他捧起玉衍那幹淨純潔的臉龐,口口聲聲許諾過要給她一聲安穩。那時玉衍無比心安,亦覺無比幸福,她甚至嚐試著忘了裕臣,一心一意做他最美的妃子。她一心想要鬥倒瑾皇妃,不僅僅是因為那女子對大魏朝不利,更是因為她想取代那個女子,讓裕灝眼裏不再隻能看到瑾皇妃一人。

她隻不過就是一介纖弱女流,若無情感和期許在其中,單憑對權勢的向往,怎能處心積慮鬥了大半生。

然而到頭來,不但她是一場笑話,便連他與瑾皇妃之間聽者動容,聞者落淚的相戀神話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謊言。帝王家的冷,她即便一早就知道,卻仍是被凍得心神俱碎,身骨皆寒。

皇帝泠然看著她,愈發有些輕蔑:“更何況你要朕以真心相待,你又何嚐付出過真情。身在曹營心在漢,你不是至此都念著子臣麽。朕殺了他,你定是恨毒了朕吧。”

他果然知道一切。

玉衍心思猛然一沉,麵上卻未表露分毫。“欲加之罪,何患無窮。隻是沒想到王爺他即便入了土,也要被人累上覬覦後妃的汙名呢。若他泉下有知,必定恨得不能超生輪回吧。”

皇帝聞言,臉色便有些發白,眉目間亦如臘月裏的天氣一般,染了曾凜冽的寒意。“即便不算上此事,宸妃被廢,慶順儀之死,祥貴嬪,趙貴人……這裏麵哪一個不是被你所害。就連秦素月,也沒能逃過一劫。你身為女子,其狠毒卻令人發指。即便如此,朕卻一忍再忍。誰知皇後之位仍不能滿足你,倒叫你的野心愈發膨脹,朕如何繼續容你!”

一番話畢,他已是青筋暴起,麵上也再不複一貫的沉穩。然而玉衍見他如此,卻是無聲笑開了。許是跪得太久,那種麻木之感一直順著雙膝蔓延到了心裏,這一刻她竟覺不出痛來。

“皇上何必把一切罪責都推到臣妾身上,臣妾所做之事難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麽。你將我困在後宮之中,把我培養成了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儈子手,利用之後便毫不留情地舍棄。”她抬起頭來,長眉輕挑,“就像承影一樣,可惜他一生效忠於你。而我殺的隻不過是對我心懷不軌之人。如此說來,比起臣妾,皇上才更當得起這狠毒二字呢。”

字字珠心。

一番話說下來,皇帝幾乎惱羞成怒。他猛然伸出兩指用力捏住玉衍下顎,由於過度用力,隻聽得指節劈啪作響。然而女子卻無一絲畏懼之意,她早就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了。對於麵前之人,除去怨恨,本已再無其他。

裕灝逼視她良久,直到指尖發麻,他才鬆了手。男子眼中的赤炎逐漸褪去,伴隨著獰笑,他終於開口:“即使你惹怒了朕,朕也不會廢了你。一旦沒了皇後,宮裏便會湧出千百個後繼之人,朕唯恐避之不及。你會留在景安宮,隻是一生一世不得踏出一步,直到朕死。”他麵上漸漸浮出怨毒之意,五官一如扭曲了一般森然發笑,“至於你腹中的孩子,出世後朕會交給寧淑媛撫養,你盡可安心。”

“寧淑媛!”玉衍幾乎脫口而出,“你怎麽能把我的孩子交給她,她是……”

“你們不曾以姐妹相稱麽。你放心,寧淑媛不似你辣手無情,這個孩子她定會視如己出。”皇帝徐徐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一臉驚愕的女子,“再者,永兗資質平庸,永澈體弱多病,你這一胎若是男孩,也許今後便能繼承大統,你也算立下大功一件了。你若肯好好養胎,朕便許諾你不會遷怒於紫陽,對外也隻稱你身患重疾,臥床不起。何去何從,你仔細掂量。”

自知已然無路可走,隻是為了紫陽,玉衍仍是要承受住這最後的屈辱。十根指甲幾乎扣入掌心,然而她卻忍著那刻骨的痛,一字一頓道:“我所做的一切皆不關景安宮宮人之事,把蘇鄂還回來,我便答應你。”

皇帝審了她一眼,冷冷笑道:“也好,皇後懷有身孕,不能少了下人服侍。”那笑裏含著陰仄與得意,是玉衍即使伴他枕側十餘年都不曾見過的神情。她深知,這深一步淺一步的二十年裏,她鬥倒了所有氣焰囂張,心懷叵測之人,卻最終還是栽在了皇帝手中。眼前這個大魏的掌權之人,擁有常人遠不能及的陰謀與策略。亦如同所有下場淒慘的後妃一樣,她輸給的是帝王的權勢。

然而玉衍從未後悔,她至今擁有過的一切,是常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的。即便是老死後宮,她依舊是被記入史冊的正宮皇後。她的兒女會緬懷她為他們所做的一切。風光的國葬,榮耀的諡號,這些足以填補她多年的辛酸與苦楚。

其實在裕臣死後,玉衍也曾不止一次夢到過他衝進景安宮,要帶自己遠走高飛的那個晚上。也曾捫心自問,是否後悔一把推開了這一生她摯愛之人。然而時至今日,她都不曾後悔過那個決定。因為自己這一生,早在皇帝停眸於她身上的那一瞬便被改變了。無論是步步為營,還是手染鮮血,都是她一步一步自己選擇的路。

她不會回頭,也不能回頭。

玉衍曾殺了許多人,也救了許多人。無關誰是誰非,隻是命中迫不得已。然而直到她見到麵色蒼白,傷痕累累的蘇鄂之時,才終於堅信,若有輪回相報,這個心甘情願與她同甘共苦一生的女子,必定是自己最後的救贖。

三個月後,玉衍果然如願誕下皇子。隻是嬰兒呱呱落地當日,便被抱離了景安宮。玉衍甚至不及記下他的長相,隻是知道這個康健的男嬰被養在了寧淑媛名下,取名為永逸。有時想起,她便會覺得無比諷刺——永逸,永逸,永遠安逸。然而生在帝王之家,怎會有安逸人生。她隻盼著這個孩子不要也如她一般命途多舛便是再好不過了。

那以後,她不知在景安宮待了多久。幾年過後,旁人已全然把她當做死人一般。從前森嚴的戒備也一點點瓦解下來,甚至會有小宮女躲在牆邊偷說閑話。玉衍便是從細碎的留言中得知,在自己被禁足兩年後的春天,寧淑媛處死了欲行不軌的昭嬪,從而一舉被封作寧貴妃,成為皇帝身前最得寵的女子。

得知昭嬪死時,蘇鄂望著麵容清秀,臥坐窗下的玉衍,長舒一口氣道:“昭嬪曾與娘娘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她生性狡黠,一直明哲保身苟活多年。如今寧貴妃將其處死,也算了了娘娘最後的心願了。”

玉衍望著窗外春光明媚,笑容裏卻帶了一抹隱然可見的冰涼:“本宮尚有一位事未了,便是被禁在景安宮,此仇也不得不報。”她眼裏有蒙蒙的霧氣,如同雨停後潮濕的水汽,微笑之時依舊美得驚人。

蘇鄂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她曾在玉衍身上仿佛看到展翅翱翔的鳳凰,那時的她驚愕不已。時至今日,即便玉衍已落魄到如置身於冷宮,那眉宇間的霸氣卻沒有一絲消弭。蘇鄂恍惚明白,有些人天生便是王者,她們隻能不斷與他人廝殺爭鬥。而玉衍,她的前路不會就此中斷,也許在這之後若幹年裏,她還要走上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