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家怨

他已經許久未到過長信宮了。

自宮中一批又一批地選進年輕貌美的女子後,他便不願再見到昔日舊人。因為每每見到她們,裕灝便會清晰地察覺出自己正在枯老。後宮幾年之內都沒有過得子的妃嬪,許是自己年輕時作了許多孽,所以衰老後才注定要他孤苦一人。

特別是德順儀,她從前一直與皇後北宮氏交好,裕灝一見到她,便不由地想起景安宮裏那倔強高傲的女子。三年來,她從未有過一句懺悔之詞,仿佛那日的訣別,當真就是永生不複相見了。

然而今日,為與高麗國和親,他不得不見一見如姩公主的生母——德順儀。裕灝膝下共有三女,即雲屏夫人的芙蕖,皇後的紫陽公主以及德順儀的如姩。紫陽公主尚還年幼,又為嫡出,自然不可委屈和親。而於芙蓉,裕灝實則是因為可憐雲屏夫人孤苦無依才不忍見她母女二人分別。且德順儀為當今寧貴妃胞妹,她姊妹二人在宮中盡享殊榮,如今也該是為朝廷效力的時候了。

皇帝親臨長信宮之前,並未著人去傳信。他本想見一見如姩平常的生活,豈料還未走進宮內便聽到有女子哭叫之聲。那哭嚎異常淒厲,期間還能聽到荊條一樣的利器抽在身上皮開肉綻的聲音。裕灝一時心頭大疑,攔住了欲要上前通報的董畢,自己徑直邁進了宮門。

初秋的庭院裏,下人熙熙攘攘跪了一地。正中間德順儀正手持長鞭,毫不留情地抽打一個跪地啼哭的宮女。她眉眼之間盡是刻毒之色,也不顧那女子皮開肉綻,連連求饒,一鞭揮得高過一鞭。( 無彈窗廣告)而在她身後,如姩著了一身桃紅繡雙魚翹尾圖案的刻絲緞袍,配著一色粉白的碧璽流珠累金絲項鏈,她斜斜坐在芭蕉椅上,津津有味地觀賞著這一幕,麵上盡是倨傲之色。

見那宮女幾乎昏死過去,裕灝忙喝道“住手!”這一聲驚得德順儀一個激靈,忙跪下身道:“皇上金安。您,您怎麽來了。”

裕灝見她開口發虛,便一把奪下她手中荊鞭,問道:“她犯了什麽錯,要你用私刑重罰。”

“父皇勿要責備母妃。”如姩安穩行了一禮,麵上嬌笑如花,她上前拉住男子衣袖,溫柔細語道,“兒臣本從采樂房找她教習彈琴,誰知這蹄子懶散得很,對兒臣一點都不用心。”

裕灝眉頭微蹙,不動聲色地甩開了她的手。“朕記得這已是第三個教習師父了吧,你的女紅和詞賦可有長進。”

如姩垂頭,懨懨地踢著腳邊一株綠菊,隱隱有些不快:“兒臣還未學會。”

“那本是你頑劣不堪,不肯下功夫,怎能怪罪到她人身上。”裕灝麵有薄怒之意,轉身睨著一言不發的德順儀,“朕不在時,你便是這樣教導公主的麽。”

如姩見他責備母親,愈發有些怏怏不快道:“如姩貴為公主,公主怎會有錯。若有不妥之處,那也是下人的不是。”

裕灝見她如此刁蠻任性,心中大失所望,黯然搖頭道:“你這樣是非不分,倒是朕沒有教導好你。你這樣如何能做大魏的公主,若是被外朝人見了,豈不是要貽笑大方。”他說罷,也不顧德順儀忙不迭地解釋,憤然離開了長信宮。

皇帝才一離開,如姩便一改倨傲之色,彎腰扶起德順儀。她眼中有淺淺的驚懼,連連道:“母妃,父皇看到我們那麽做後,真的不會把女兒嫁到僻遠之處了麽。”

德順儀緩緩直起腰身,一雙眼追隨著天子背影,仿佛別有所思:“那個人眼下雖然被禁足景安宮,但畢竟是一步步爬到皇後位子上的,她既然這樣說了,想必不會有錯。”

如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目光亦悠悠地投向流雲起伏的天際。

幾日後,裕灝決定以和親之名,將賢良淑德,舉止端莊的芙蕖公主嫁往高麗,以示大魏的皇恩浩**。同時為著安撫雲屏夫人,將其晉為貴妃,複元封號賢。然而即便是再多的殊榮,自公主出嫁後,那女子仍是一味消弭,終日不思進食,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便已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了。

賢貴妃本就因不能生育早已恩寵不再,這些年外表的光鮮豔麗也不過是強弩之末,隻因有了芙蕖公主才沒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如今公主遠嫁,她孑然一身再無依靠,燈枯油盡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那一日蘇鄂得到消息時,玉衍正站在簷下逗一隻翠羽紅喙的鸚鵡。景安宮的窗下擺了一溜兒長勢正盛的波斯菊,那是她無事時一株一株親手栽種的。花瓣顏色鮮豔欲滴,豔而不妖,堪比花房栽培之物。玉衍立於其中,身上著了件色澤清淺的長裙,彼時殿外朝陽金光打在身上,那光圈深深淺淺,碎碎迷迷,襯得她無比明豔。

蘇鄂眼中分明透著幾絲歡悅,輕笑道:“剛剛董畢派人來了,道一切皆如娘娘所料。”

玉衍隻含了一抹坦然笑意,撫了撫鸚鵡鮮豔的羽毛:“那便好。”

“隻是奴婢有一事不明。”蘇鄂頓了頓,看向她道,“娘娘本在禁足期間,為何要不惜一切幫德順儀渡過此劫難呢。”

“我並非在幫她,隻是在借她完成最後的心願。”玉衍的語調沉冷卻和緩,她在掌心攤開一小把細碎的小米,逗著鳥兒輕輕啄食,“你還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皇上時,他對我說早知我與子臣有私情麽。”

“嘉親王……”仿佛是很遙遠的事了,蘇鄂微微眯起眼睛。

“起初我還以為是皇上身邊親信炎丞稟告於他的,然而炎丞來得晚,皇上本不該在那時候突然就起了疑心。我甚至懷疑過承影,便派小福子暗中去查,豈料告密之人竟是賢貴妃。”玉衍修長的指甲輕輕拂過細藤花編就的鳥籠,停的久了,手上便沾染了清幽的香氣。“她很久之前便知道了,卻一直把它當做我的把柄捏在手上。直到數年前因郡主出家之事而與我決裂,她便告知了皇上。從那時起,皇上就有心除去子臣,之後種種悲劇的釀成也都拜她所賜。大概那個時候,她還未曾料到會有一日依附於我,然而一切孽果終是她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