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二,華山之巔血流成河,屍首堆積。

端王五千精兵盡數戰死,上萬武林中人也死傷無數,苟延殘喘者,盡數歸於蒼月宮。

那是一場天地變色的屠殺,更是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浩劫。

縱是此番離那屠殺之日過去五日,但天下之人言道時,仍是止不住渾身發抖,神魂俱顫。

南嶽京都城內的茶樓小肆,喧囂不斷,那坐於長案後方的說書人拿起驚堂木朝桌上一拍,那突來的響聲震住了在場喧鬧的茶客。

“諸位莫要打斷,先容老夫說完。”說書人略有不耐煩,眼角挑得老高。

本是論及那冬月十一華山之巔那場浩劫,這些人不知細節,但卻萬般揣測,已有好幾次打斷他的話了。

他這話一落,眾茶客終於是稍有收斂,紛紛朝他望來,麵上皆懼,但那眸底深處卻是漫著好奇。

說出人當場想翻白眼。

這些膽小之輩,本想聽那駭人心弦之事,但又懼怕那場天地變色的屠殺!不得不說,這些人委實膽小!

那華山之巔的屠殺雖是近日發生,但離他們卻離得遠,這些人竟是聽聽就驚得渾身發抖,昨日更有甚者,竟是當場嚇尿了褲子,真真是丟人臉。

他心底一陣腹排,隨即按捺了心神,伸手捋了捋胡須,一本正經的道:“話說當日夜流暄那大魔頭本是讓人用芸羅公主威脅端王,端王反過來差人挾持了自己的妾來威脅夜流暄。奈何那魔頭陰狠無情,又豈會受人威脅,手裏的劍當場朝那端王的妾飛去,精準的刺中了那名妾室的胸口,一箭穿心啊!”

在場之人皆是色變,有幾個極為膽小者,已是有些發抖。

一箭穿心!這該有多痛。

他們平常若是傷胳膊傷腿都覺得極疼,那端王的妾不過是一名女子,一箭穿心於她而言,委實淒慘了。

“然後,然後呢?”有人忍不住問。

說書人朝那人翻了一記白眼:“這位茶客,就算你不催,老夫也會繼續說的。”

說著,咳嗽一聲,捋著胡須,又道:“然後端王爺那侍妾竟是求死心切啊,自己爬到崖邊,跌下了那萬丈深淵啊,想必定是沒活頭了。皆以為端王爺不心係那侍妾,可待那侍妾墜崖後,端王爺臉色都白了呢,聽說整個人都傻了,趕到崖邊後竟然還想跳下去啊!”

這話甫一出,在座之人皆是驚呼。

“不過是一個侍妾罷了,端王爺堂堂男兒,定還想跳下崖去殉情?”

“呸,你莫亂說!沒準端王爺是沒站穩,差點跌落下去。”

“兄弟,你這話興許錯了。當年端王爺能太子側妃也是一對兒,後太子側妃嫁入東宮,端王爺這麽好的一個人,竟是從謙謙君子墮落成浪**的風流子了呢,想必端王爺也該是至情至性之人。如今,沒準端王爺當真心係那墜崖的侍妾,又親眼見那侍妾殞命,怕是當真驚傻了啊!”

長案邊的說書人眉頭又是一怔,手中的驚堂木又是一拍,待四處安靜下來,他才慢條斯理的道:“不管原因是何,端王爺都是有些傻了。待夜流暄那大魔頭下命斬殺他的五千精兵,端王爺竟是呆呆的,沒反應了啊,最後若不是他的幾個忠腹強行帶著他逃走,端王爺怕是連命都交代在那華山之巔了!”

說著,話鋒一轉:“諸位瞧見了沒?這兩日京都各處都是貼了通緝令啊!端王爺這回惹了夜流暄那大魔頭,華山之巔兵敗不說,這下王位都被削了,自個兒還成通緝犯了啊!而那大魔頭夜流暄,回京這兩日便從右丞躍為了攝政王,就連即將要登基的太子,都得對他恭敬數分。不得不說,這南嶽明麵上有皇上,有太子,但這南嶽真正的皇帝,卻是夜流暄那魔頭了。”

他這話一出,在場之人嚇得不輕。

“我說陳老頭,這些朝廷之事你可莫要亂說,是要殺頭的啊!”

“是啊!縱然天下皆知蒼月宮乃魔教,夜流暄是大魔頭,但夜流暄如今貴為南嶽攝政王,縱然他萬般不是,何人敢言他的是非啊!陳老夫子嘴下還是謹慎點好,言及他時,還是尊稱一聲攝政王,要不然稍有不慎,性命都丟了啊!”

說書人兩眼一瞪,倔脾氣倒也上來了:“那魔頭本是江湖之人,攪了武林不說,還要攪我們南嶽。那人陰狠無情,南嶽落入他手裏,定要亡啊!”

霎時間,在場茶客皆是一驚,其中幾人沒端穩手中的茶盞,頓時摔得粉碎,茶水四濺。

“你們當真怕那魔頭,怕那佞臣了?”說書人當即一惱,氣得吼了一聲。

然而這嗓音未落,在場之人皆身形一顫,風雲席卷般迅速出了茶樓,僅留得杯盤碎了一地,滿是狼藉。

正這時,茶館掌櫃的衝了過來,捉緊說書人的衣襟便陰森森的道:“你今日竟又嚇走了我的客人!這兩日,我因為你倒是失了不少銀子。我說你這老東西怎這般冥頑不靈,讓你不要再提那華山之巔的事你偏提,讓你莫要對攝政王無禮,你竟還當著眾人的麵辱罵?”

說出人被衣襟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憋紅了老臉咳嗽兩聲。

他目光裏倒是鎮靜得很,眸底深處也揚著一抹不曾磨滅的鄙夷與憤恨:“那魔頭有膽子做,還沒膽子讓人說了?”

“你竟還敢編排攝政王爺?”掌櫃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說書人又是一咳,斷續道:“那人陰狠無情!南嶽在他手心,不過是如小兒玩具罷了,一旦膩了,他定會顛了這南嶽的江山,到時候我南嶽山河當毀於一旦。”

掌櫃的恨鐵不成鋼的瞪他,咬牙切齒的道:“我說你這老東西倒真是一隻倔驢!人家皇子皇孫都不急,你這個說書人急什麽!你這兩日內公然辱罵攝政王,萬一上頭追究了,我這茶館都……”

正說著,茶館外頓時衝進來數名官兵。

那些官兵皆手握長矛,滿麵冷淡。

掌櫃的一瞧見這些人便如燙了手般鬆開說書人的衣襟,整個人跳得老遠,神色緊張而又驚恐。

僅是眨眼間,幾名官兵已然圍住了說書人,其中一人問:“你便是這兩日內言道攝政王爺是非之人?”

說書人倒也不慌,慢騰騰的捋著胡子,倔眼朝幾名官兵一瞪:“就是老夫,如何?那奸相佞臣委實不是好東西,難道還罵不得了?京都之人膽小,不敢言道是非,老頭我心有蒼生正派,倒是敢說。”

掌櫃的嚇得滿麵清白。

要死了要死了。關鍵時刻,這老東西依舊倔得像牛,絲毫不服軟啊。

正以為這老頭定要被官兵們混揍一頓而後拖出去扔進大牢,哪知這幾名官兵僅是皺了眉,並未動作,其中一人又問:“你可是長白山道觀的觀長?”

這問題與上一個問題委實差得遠,就連說書人都愣了一下。

但僅是片刻,說書人已是嫌惡的道:“要抓我便快些抓,少給老頭我編排些亂七八糟的身份。老頭曆來以說書為生,哪兒是什麽牛鼻子老道!”

幾名官兵又是一陣皺眉,其中那人又道:“你公然對攝政王無禮,壞他名聲,已是大罪。如今押你回攝政王府讓王爺親自刑你,你可有異議?”

“都要押走我了,還問我有什麽異議?受命於佞臣的人,竟還懂體諒老頭不成?”

幾名官兵麵色又是青紅一陣,折回倒也沒多言,押著說書人便朝茶館大門行去。

這廂,說書人扭頭朝瑟瑟發抖的掌櫃的望來,道:“好歹老夫也在你這茶樓小肆內說了幾月的書,也算是與你有交情了,若老夫在攝政王府被處死了,你可得為我去那皇宮處敲鳴冤鼓,也好將那佞臣告上金鑾殿。”

這老頭瘋了,瘋了。

掌櫃得嚇得兩腿一顫,身子不由跌倒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別說是去敲鳴冤鼓了,就端上讓他往那站著一排排禁衛軍的皇宮前的那條街經過,他兩腿都要發軟。

正思量,不曉那說書人竟是又回頭朝他說了句:“你若不去為我擊鼓鳴冤,我死了便化為烈鬼來纏你!”

你這死老頭!

掌櫃的臉色一白,當即恨得咬牙切齒,嘴裏有太多噴薄而來的罵詞,但卻終歸是沒吼出來。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寒風凜冽,縱是裹了厚厚的棉襖上街,身子也要被凍得發顫。

這日午後,空中再度揚起了雪,這雪委實算得上今年的第一場大雪,雪花簌簌,一團一團的跟著落下,約是一兩個時辰,地麵已是覆蓋上了厚厚的一層。

天寒地凍,白雪皚皚。

京都各道上的人行走緩慢,頭頂落雪滿滿,足下步子舉步維艱。寒風極盛,一次次的掀著他們的棉衣,一些身形瘦削之人,如同要被寒風掀翻似的。

彼時,那條通往京都城門口的主道上,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由遠及近。

那駕車的馬夫年已五旬,身上裹著棉袍,他那張略微風霜的麵上,卻無一絲表情,整個人瞧著格外的淡漠。

待馬車行至城門口,有兩個守城之兵迎上前來。

那禦車的五旬男人停了車,一雙淡漠的目光朝那兩名官兵瞥了幾眼,神色不曾有分毫變化。

這城門口的城牆上到處都貼上了端王軒轅宸的畫像。如今端王已為通緝犯,京都各地皆密查,定讓端王無處藏身。

“車內何人?”這時,攔在馬車前的兩名官兵不屑高吼,大抵是見那馬車樸實無華,想來馬車主人也該是平頭百姓,對待這種小人物,他們這些官爺自是沒放入眼裏,是以態度也差了不少。

五旬男人眉頭一皺,目光朝那兩名官兵一掃,眼見這二人眼中的鄙夷更甚,他淡道:“我家主人要出城!”

那兩名官兵倒是不屑一笑,其中一人道:“讓你主子下來,官爺我要搜馬車!近日搜查罪犯軒轅宸,這出入城門之人,都得嚴……”

尾音未落,隻見馬車上的五旬男人已是自懷中掏出了一枚純金令牌,待瞧見那令牌上赫赫金燦的‘攝政王府’四字,兩守城之兵臉色一白,皆是慌張跪地磕頭,嘴裏顫抖念道:“奴才有眼不識攝政王車架,打擾了王爺,望王爺恕罪。”

這話一出,馬車內並無一道聲音揚來,安靜幽密得如同死寂。

那五旬男子冷瞥他們一樣,淡漠的麵色依舊不變,手中的馬鞭一揮,繼續慢騰騰的禦車前進。

飛雪落得更甚,那密集的雪花交織一團,道上的冰雪積得更厚,馬車一過,上麵便留下了厚厚的車轍印。

城郊的護國寺,香客依舊甚多,信徒雲集。

那嫋嫋的香燭青煙騰空而上,倒是為這涼寒的氛圍增了幾許人氣。

護國寺前院人流如雲,車轎紛繁。

而護國寺的偌大後院,卻是清冷一片,周圍除了雪花的簌簌聲,再無半點雜音。

院內,翠竹早被覆上了厚厚的雪,地麵也冰凍半尺。

不遠處,那棵枯樹旁的古樸亭內,一抹頎長修條的身影淡然而坐,麵前是一張琴,琴上飄了幾枚雪瓣。

那人極為年輕,一身單薄白衣,風吹浮動,給人一種涼意入骨之感。他麵容委實精致,輪廓分明,豐神俊朗,隻是上麵別無絲毫的情緒,清冷之意似是比這冰凍的寒雪還要冷上幾許。

周圍別無一人,氣氛寂寂,雪花簌簌聲顯得清晰入耳。

良久,他終於是動了,修長的手指逐漸探上麵前石桌上那把琴弦的弦上,稍稍一撥,琴音蔓延而來,略微突兀。

大抵是嫌隙琴音難耐,亦或是心情不佳,他突然皺了眉,墨瞳目光有過刹那漣漪,但僅是片刻,裏麵再無半分波動,平寂得猶如一汪冷意入骨的潭水,駭人錐心。

片刻。

他眉頭鬆懈了下來,修長白皙的手指再度朝琴弦上一撥,這回,他並非隻撥了一下,而是長指雲雲,指尖慢條斯理的跳躍,同時,一首連貫而又惑人心智的琴音自他極美的指尖四散開來,淒淒中透著幾許狂烈與驚豔。

這時,一輛馬車徑直搖搖晃晃的駛入了內院,壓壞了地麵那層聚集的雪。

那馬車樸實無華,禦車之人依舊是那名五旬男人。

那亭內之人似是全然不覺有馬車駛了進來,他並未抬頭,指尖下的琴弦依舊慢條斯理的跳動,隻是琴弦下揚起的琴音比方才舒緩半分。

那禦車之人停車下來,轉眸朝亭內之人望了一眼,隨即伸手幹脆的撩開了車簾,隨即從車內連拉帶拖的拖出了一個五花大綁的老頭。

那老頭跌落在雪地上,屁股摔得疼,目光赫然如刀的朝五旬男人瞪去,本是淩厲帶怒的目光,但那眸光深處,竟是染了幾許委屈。

“不懂尊老愛幼麽?你這人與那魔頭一樣無禮!”老頭哀怨一聲。

今日那在茶館小廝內的硬氣已然消失殆盡,縱然是倔,他也有些顧忌麵前這五旬男子的手段了。

天知道他今日被那幾個官兵帶入攝政王府時,他還以為自己要一命嗚呼,奈何這五旬男子一見了他,便朝他喂了一枚蠱丸,還讓人將他五花大綁的扔上了車。

那蠱丸不可小覷,每半個時辰皆會讓他渾身疼上一疼,他老頭雖倔,雖不怕死,但也的確受不得這拖拖拉拉且喪盡天良的折磨!

五旬男子朝他瞥來一眼,那居高臨下的模樣甚是淡漠。

老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這人不過是攝政王府中的一個管家罷了,這般耀武揚威的,也不怕夜流暄那魔頭一個不悅就將這人宰了。

“主上,長白山道觀觀主已於京都城內尋到。”正待老頭腹排,那五旬男子已是將目光落往了亭中那抹白影身上,淡漠的嗓音終歸是回暖半許。

他尾音一落,亭中揚來的琴音也驀地鏗鏘一聲,戛然而止。

周圍頓時靜了,寒風凜冽,雪花如冰。

雪地上的老頭朝亭中之人望去,目中印刻著那人白衣勝雪,墨發微揚的身影,他臉色有過刹那的變化,隨即,他身子也忍不住朝後方努力的縮了縮。

“帶過來。”

正這時,亭內之人清冷一聲,那語音平靜無波,但卻冷意浮生,拒人於千裏之外之氣明顯,似是一觸及他,非死即傷。

他並未抬頭望來,整個人靜然而坐,身影修條單薄,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弑殺之意。

老頭眸色搖曳,身子縮得更厲害。

五旬男子卻是一把拎住了他的衣襟,淡瞥他一眼,隻道:“這幾日你不是在外一直言道我家主上的是非嗎,怎如今一見,便膽怯了?”

這是這五旬男子對他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老頭眼角一抽,大抵是麵子被掃,倔脾氣一來,登時吹胡子瞪眼,怒道:“老頭我會怕那毛頭小子?”

他的確是不喜夜流暄那魔頭,曆來不喜。

夜流暄這些年在江湖中腥風血雨,罪孽深重,如今,這人竟是步入了這南嶽的朝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能肯定,這南嶽的基業,必會亡在這人手裏。

他老頭雖說不是什麽忠貞愛國之人,但也算是嫉惡如仇。這夜流暄滿身殺伐,他無疑是瞧不慣,更瞧不起的。

本以為自己滿身倔骨,也早已將生死看輕,可如今第一次見這世之魔頭,他竟是莫名的覺得冷意流轉,似是連四肢百骸都僵了似的。

不及回神,脖子衣襟,老頭反應過來,身子骨也被那五旬男人拖著往前。

他何曾受過這等待遇,兩眼都惱得快擠在一起了。

待被拖入那亭子裏,風雪減了不少,周圍似有淡淡的蘭香浮動,冷香四溢,仿佛要鑽入他的骨髓,寒入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