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長白山道觀的觀主?”正這時,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再度飄來,那嗓音毫無溫度,但卻音色好聽。即便冷冽,但依舊不失美好與吸人。

五旬男人鬆開了老頭,任由老頭掙紮著坐在地上。

待聞得這話,老頭抬眸一望,才見正背對著他的白衣男子並未回頭望他,整個人都顯得格外單薄清瘦,仿佛要被冷風拂走,亦或是被風雪埋沒。

老頭按捺神色,兀自掙紮片刻,才兩眼一挑,道了實話:“老夫確乃長白山道觀觀主。你既是知曉我身份,自該讓你這管家對我好點,順便替我鬆鬆綁!”

“聞說長白山道觀觀主四海為家,不將世俗放於眼底,隻是性子倔強,曆來喜歡嫉惡如仇。”清冷的嗓音再度揚來。

老頭忍不住腹排,他何時這般出名,連這世間魔頭都對他了如指掌了?

正想著,不料那背對著他的白衣人竟是微微轉過頭來,待望清那人的麵容,老頭頓時呆愕。

隻見那人麵容甚為年輕,容顏俊美,五官極為精致,那雙深黑的眸子猶如星辰,但裏麵卻淡光盈盈,平靜無波,委實清冷。

不得不說,乍然一觀,這人猶如神智,豐神俊朗,俊美如仙,這等容貌之人,會是那滿身殺伐的蒼月宮宮主,亦或是南嶽朝堂上那翻雲覆雨的佞臣?

老頭心底有過刹那迷茫,明知這人身份,但卻忍不住問:“你,你是夜流暄那魔頭?”

魔頭?

“休得胡言!”一旁的五旬男子喝斥一聲。

老頭回神,瞪他一眼,目光再度朝夜流暄落來,打量幾眼,大抵是見他並非是他想象中的那副凶神惡煞之貌,反而是清冷別雅,整個人都透著幾許淡漠與平寂,他懸吊吊的心也稍稍鬆了下,默了片刻,隻道:“可否讓你這管家替老頭我鬆鬆綁?”

說著,按捺神色的一本正經道:“老頭我見你印堂發黑,兩眼微微凹陷,本是俊朗之貌,但卻心思沉重,宿疾纏身。若老頭我瞧得未錯,你前不久,可是經曆過肝腸寸斷、大怒大悲之事?”

他這話不存恭敬,亦無畏懼,一板一眼的道出來,連那五旬的管家也僅是皺了眉,卻未再喝斥出聲。

那白衣男子眸中有過刹那的微動,清冷無溫的麵上依舊冷冽十足。

他深黑的墨瞳直鎖地上的老頭,半晌,他眸中終歸是滑出一抹施舍般的滿意:“觀主這話,僅是言中了一半,但也已然足矣。”

說著,目光朝五旬管家掃一眼:“鬆綁。”

五旬管家忙上前,極為幹脆的送了老頭身上的繩子。

老頭一得解脫,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伸手拍著身上雪花的同時,嘴裏還道:“這便對了。老頭我好歹也是長輩,你們這些晚輩總該對我尊重點才是。”

五旬管家冷眼觀他,心底不由冷諷。

這長白山道觀觀主之名,江湖上也算是如雷貫耳。隻是他未料到,這老頭竟是這般為老不尊,委實不怕死。

曆來見過他家主上的人,除了那個少女後來偶爾敢在自家這主上頂嘴,其餘人,皆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一想到這兒,管家臉色微變,心底歎然無限。

憶起那少女,他心底也是情緒交織,心生歎息與無奈。

遙想那日的華山之巔,那清瘦少女被一劍穿心,後又不顧一切的爬往崖邊,跌下懸崖,饒是再笨之人,也知那少女想求死,縱然她的心脈不被自家主上一劍貫穿,她也會跳崖的,不是嗎?

他也是後來才反應過來,難怪當日的華山之巔,那少女那般想靠近崖邊,他也是後來才明白,那少女微微帶笑,言語柔和,實則,卻是早已心死,以致滿腔心思,不過剩‘求死’二字。

這世上沒人知曉,當日的華山之巔,待端王戰敗逃亡後,自家這主上,竟是在那少女跌崖之處坐了許久,背影清冷孤寂,仿佛天地隻他一人。

沒人知曉,自小冷漠無情,甚至從狼群的嘴下淡定逃生的主上,竟也會破天荒的顫了眸,慌了神。

沒人知曉,當日崖風獵獵,自家主上領人下崖,待被宮徒用一節節的長繩拉上來時,滿身狼狽的他,懷中抱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更沒人知曉,自那日華山之巔大劫之後,自家主上就病了,就連被封為攝政王的當日,他也是臥在床榻上接的旨。

一想到這些,管家不由朝白衣人那清瘦單薄的身影觀了一眼,心底深處擔憂重重,歎息無奈。

如今,世人皆道他主上陰狠無情,皆道他是魔頭,皆道他是佞臣,但他這主上,曆來不曾主動腥風血雨,就連在華山之巔製造出的那場屠殺,不也是被端王逼的嗎?

若說自家這主上以前的良心並未被全數泯滅,但自打那少女血肉模糊後,自家主上就變了,變了越發清冷了。

那種冷意似是從骨子裏灑落出來,連他都覺得萬分陌生了。

他也不知自家主上這般,究竟是好,還是壞!但他卻能肯定,自家這主上越發陰狠無情了,想必隻要他願意,這南嶽江山,甚至這天下四國,怕是都不可安生。

這廂的夜流暄倒是不知管家嘈雜的心思。

他清冷的目光靜落在那老頭身上,漣漪不起,整個人看著冷冽無溫:“皆道長白山道觀觀主乃遊仙,岐黃占卜之術了得。”

老頭一愣,心底莫名的滑出一抹不祥。

他迎上夜流暄的目光,卻聞他繼續淡道:“如今觀主既是來了,便隨我來見一人吧!”

“見誰?”老頭麵上頓時漫出戒備,嗓音隱隱有些發緊。

“你見了便知。”清冷的嗓音揚來,尾音未落,他已去站起了身,清清冷冷的緩然步出了亭子。

管家拎起老頭便跟了出去,老頭這回卻是破天荒的未責罵管家,反而是目光搖曳,心底一層層的緊了。

橫穿過小院,順著那條小徑行去,不多時,前方出現了一道碩大的假山。

因著周圍皆是平地,這假山倒是顯得委實怪異突兀。

隻見那滿身雪白的夜流暄伸著修長的指尖在那假山上拍了幾下,假山中間的石頭微微錯開,赫然展現出了一條石階。

老頭驚了一跳,不及回神,隻見夜流暄已是步上了石階,順勢而下,老頭也被管家拎著往前,待步入假山,下了幾步石階,隻覺前方冷氣撲來,寒意浮生,老頭冷得渾身一顫,同時間,身後的假山也迅速合上。

石壁兩側,夜明珠亮如白晝。

老頭麵色越發驚愕,抬眸觀望,隻見那些入目的夜明珠,皆顆顆碩大,怕是一顆都得值上萬金。

“沒想到這護國寺肥水這般重,竟是在此修建了一個這般奢華的地室。”老頭忍不住咋舌一聲。

來長白山道觀的道徒也不少,隻是道觀並不收取銀子,是以道觀常常窮得響叮當,本以為這護國寺乃佛門重地,金銀味兒也不會太重,但如今一瞧,這護國寺忒有錢。

正想著,拎著他的管家出了聲:“這冰窖是護國寺原本就有的,但這階道上密集的夜明珠,是我主上親自鑲嵌上的。”

“什麽?”老頭驚了一聲。

管家眸色有些暗沉,也不知為何竟是朝這老頭道了句:“因為有人怕黑。”

怕黑?

莫不是夜流暄殺人無數,心頭有虛,是以懼怕神鬼幽靈,所以怕黑?即便是在這階道內,也鑲嵌了夜明珠,以圖用夜明珠的光亮來驅鬼?

老頭如是想著,卻覺周圍冷氣更甚,他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又朝管家問道:“喂,你家主上領我來這冰窖做何?”

管家這回目不斜視,整張臉極為淡漠,未言。

老頭怔了一下,眼角一抽,垂眸嘀咕一句:“小氣!”

待再度往前,寒意更是增了幾許。

有白蒙蒙的冰氣揚來,寒入骨髓,因著並無內力,老頭整個人倒是凍得發抖。

這時,管家駐了足,老頭也順勢穩住身形,待抬眸一望,便見前方赫然是一張偌大的冰床。

那床以純冰而為,森森寒氣蔓延,然而最令老頭驚訝的,卻是那冰**正躺著一個人。

“你過來些。”此際,那冰床邊的夜流暄轉眸朝他望來,清冷吩咐,嗓音毫無溫度,似是在道一句漫不經心的話。

老頭怔了一下,猶豫片刻,仍是慢騰騰的上前,最後立在了冰床邊。

寒意襲來,老頭渾身打著顫,目光順勢朝那冰**的人一掃,才見那人麵容血肉模糊,渾然不知容貌,隻是憑著她身上的衣裙與長發,倒是可粗略判定她是名女子。

“皆道長白山道觀觀主岐黃之術了得,加之身具異能,可讓人起死回生。”夜流暄清冷的嗓音適時揚來。

一聽這話,老頭便臉色一變,意料之中聽得夜流暄又毫無溫度的道:“此番領觀主來此,便想請觀主讓這冰**的女子……起死回生。”

夜流暄瘋了。

老頭的第一反應,便是這魔頭瘋了。

本以為這魔頭麵容清俊,氣質也不如那殺人狂魔般粗獷,他還在納悶這樣清清冷冷而又清雅之人,怎會是大魔頭,但如今看來,應該是這魔頭腦袋異常,常常生出一些怪主意,是以他嗜血陰狠,倒也說得過去。

“這事,我幫不了你。”老頭默了片刻,才回了一句。

說完,見夜流暄清冷的目光漫不經心的滑出了一許殺意,老頭頓覺這冰窖內的氣氛都如黑雲壓頂。

他皺了眉,吹胡子瞪眼,破罐子破摔的道:“你也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人,又不是神,縱然懂點歧黃之術,但也隻預卜得到常人的半點命運罷了,而這起死回生之事,你便是殺了老頭我,我也做不到!”

夜流暄並未言話,麵色分毫不動,僅是落在他麵上的目光再度冷了半分。

老頭無奈,隻道這夜流暄委實是瘋得厲害。

他道:“我說魔頭,你講點理行不?你如今說的算是什麽事兒?老頭我的確是懂點岐黃之術,但若真能讓人起死回生,老頭我豈不是活神仙了?別異想天開了,老頭我的本事也不是這般用的,你若真想利用老頭我,不如讓我為你占一次卦,沒準我就測出你的命運。”

夜流暄平寂的目光深邃盈盈,冷光凜冽。依舊未言。

老頭頓覺壓抑,隻道他如今算是遇上克星了。

以前在長白山上,他隻覺他那首席孽徒顧風祈便是不折不扣的狠人,那孽徒幾番將他算計,害得他多次從長白山離家出走,如今倒好,這夜流暄委實比他那孽徒狠上數倍,僅是憑他這冷冽的目光,他心底的那股子倔意與硬氣徹底的潰不成軍了。

“我限你一月之內,必救活她,如若不然,長白山道觀,朝夕不保。”半晌,夜流暄清冷發話,嗓音如同命令,冷氣沉沉。

老頭驚了一下,氣得咬牙切齒。

突然間,他倒是有些後悔了,後悔他這倔脾氣壞了事,惹錯了人。

這夜流暄委實是天下魔頭,陰狠無情,能將人命視如草芥之人,這人無疑是名副其實的魔鬼。

“夜流暄,你莫要強人所難!縱然你殺了老頭我,滅了整個長白山道觀,老頭我也救不活這女人!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沒準閻羅王都讓她去投胎了!”老頭再也難以壓下心底的嘈雜,吼道。

夜流暄冷掃他一眼,精致麵容依舊不曾滑出半分情緒。

“既是如此,那你與長白山,便當真無須存在了。”他清冷道,說完,目光朝管家落去:“吩咐下去,兩日之內,滅盡長白山之人。”

管家臉色一變,老頭也是驚了。

“你這瘋子!”老頭怒極:“我說過了,這女人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老頭我隻懂占卜岐黃之術,但卻不能讓人起死回生!”

夜流暄並未理會他,他墨瞳內清冷的神色未變,直直的朝管家落著。

管家眉頭一皺,猶豫片刻,應聲後便要踏步離去。

正這時,老頭突然喚住管家:“你站住。”

說完,他眸色聚滿複雜之色,隨即按捺神色,朝夜流暄幹咳一聲:“雖然老頭我從未讓人起死回生過,但我也能試試。”

此番,他無疑是在表麵應下這魔頭的話,以圖爭取時間逃回長白山。

這床榻上的女人無疑是死了,根本無法救活,他如今也隻有勉強順了夜流暄的意,再從長計議。

夜流暄眸中並無信任之色,他那黑瞳微深半許,隻清冷無溫的話:“如此便好,我許你一月。”

老頭臉色微白,破天荒的覺得巨石壓頂。

他故作朝夜流暄點了頭,隨即目光裝模作樣的朝那石**的女人落去,目光有意朝她慘不忍睹的臉瞥了幾眼,而後又順勢而下,將她整個人都觀了一遍,心底也滑出了幾許愕然。

擅長岐黃占卜之人,也極為擅長觀人麵相與身形。

這女人雖麵目全非,但若是細細觀量,仍是知她身體有異。

他眉頭一蹙,不由伸手探了一下女人的手腕,片刻便縮回指尖,朝夜流暄煞有介事的道:“我先說好了,你隻讓我救活這女人的命,但卻沒讓我救活這女人肚子裏的那條命!”

正說著,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根本就救不活這女人,更別提他肚子裏的那個,而他也根本無心思救她,隻因是徒勞,是以,他此番這話,委實是多此一舉了。

然而,他卻未料到這話一出,夜流暄的目光頓時猶如三尺寒潭,驚得他差點倒吸一口冷氣。

“你說什麽?她肚子裏的那條命?”他冷沉沉的問。

老頭眉頭一蹙,心頭暗道一聲糟糕。

此際,他連揍自己的心都有了。憑這夜流暄的性情,如今知曉這女人肚子裏還有一個,怕是又得逼著他連肚子裏的那個也一起救了。

“沒有。我方才說錯了。”老頭故作糊塗。

憑這夜流暄的反應,該是不知那女人已是有半月身孕的,如此一來,他若不承認,這夜流暄也奈何不了他。

“哦?”夜流暄突然勾唇一笑,嗓音依舊清冷,但那清俊無溫的麵上終歸是打破了死寂,浮出了一道極為難得的弧度來。

老頭盯他一眼,心底頓時浮出‘笑裏藏刀’這四字。

他沉默半晌,良久才大大咧咧的坦然道:“罷了!這女人肚子裏還有個胎兒,已有半月。”

反正他不過是為順從這魔頭之意,爭取趁機離開,這魔頭要他一並救那胎兒,他也順勢答應得了,反正他救不活的,大人和胎兒,他都救不活的,是以再多一個胎兒也未有什麽不同。

這話一落,不料立在他身邊的管家竟是突然震驚道:“胎兒,竟有胎兒。”

老頭扭頭朝那管家,卻見管家頓時狂喜,朝夜流暄道:“主上,這冰**之人,不是……”

他後話未出,夜流暄已是出聲打斷:“觀主,我此番有兩字,不如觀主看看,順便占卜一卦,看看這字上之人,究竟身在何方?”這話是對著老頭說的。

老頭怔了一下,又轉眸朝夜流暄望來,這回卻是驚得更甚。

隻見這白衣魔頭言笑晏晏,墨瞳內精光四溢,算計重重,那滿是俊朗的麵容虛虛浮浮,透著幾許意味不明的深邃,卻也使得他整個人越發的美得驚心。

老頭目光有些驚,有些呆,片刻回神時,便見夜流暄長指一伸,渾厚的內力自他那細長的指尖湧出,隔空在那明亮且微微覆著冰塊的牆體深深的刻下了兩字……鳳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