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虞月。

鳳兮暗自將這幾字默念了一遍,心底莫名的複雜橫生。

周圍冷風浮動,寒意漸起。

身後的暗衛再度催道:“孫小姐,我們盡快回府吧!”

鳳兮回神,稍稍點了頭。

是了,得回睿王府了,今日之事完畢,本該回府安穩的呆著,不是嗎?夜流暄要如何,那是他的事,他要與那些女人如何,也是他的事,不是嗎?

隻是她委實未料到,像他那樣清冷且不近女色的人,竟會懶散隨意的靠在一個女人身上,雖然那醉仙樓的虞月並非尋常青樓女子,但也是風塵女子,不是嗎?

他以前連真正的大家閨秀亦或是江南之主千金都不放在眼裏,更是連南嶽的金枝玉葉芸羅公主都沒瞧入眼,此番竟是瞧上風塵女子了呢。

一想到這兒,鳳兮清秀的麵上滑出了幾許鄙夷。

夜流暄,也不過如此!也與市井那些好色之徒一樣呢,而且眼光也是極低的呢。

回睿王府的路上,鳳兮心底沉雜,莫名沉默,待行至一條人煙稀少的街道,身後暗衛頓時靠近了她,低聲提醒:“孫小姐,有人跟蹤。”

一聽這話,鳳兮臉色當即回神,眸色一緊,手指頓時探入袖中,極快的掏出了一隻瓷瓶來。

“快走!”來不及多想,鳳兮低低出聲,這話一落,她已是與兩名暗衛加快步伐。

這些日子,她勤練內力,凝神細探時,倒是真能覺察出一道極輕極輕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的確是跟隨得緊,若非細聽,難以發覺。

鳳兮心頭微怔,沒料到跟蹤她的竟是隻有一人,如此一來,她何須將這人引向睿王府害得她那外祖父擔憂,就地迅速解決才是最好。

這法子甫一萌生,鳳兮駐了足。

身後兩名暗衛怔了一下,也極快駐足,其中一人低問:“孫小姐,怎不走了?”

鳳兮回頭,目光朝他二人打量一眼,隻道:“你二人武功如何?”

那二人默了片刻,隻回道:“屬下二人皆是睿王府暗衛中武功最好的兩人。應是及得上江湖高手。”

鳳兮眸色微緩,點點頭,又道:“比起跟蹤之人呢?”

其中一名暗衛眉頭一皺,如實回道:“那人腳步輕微,若屬下判斷未錯,那人的武功應與屬下不分秋毫。隻是,若屬下二人聯手,那人未必討得到好處。”

“嗯。”鳳兮麵上滑出幾許滿意,隨即眸色一深,隻道:“既是如此,將那人引出來,殺!”

她這話極低,卻也極為幹脆。

這是她破天荒的對一人心生殺意,卻非迫不得已,的確是因憤意一起,委實不願再如以往那般縮頭縮尾。

她如今也想明白了,良善怯弱隻會受欺,亦如此際,縱然她不起壞心,卻早早有人打上了她的主意,覬覦上了她的性命,如此一來,她豈能再心慈手軟?

對旁人仁慈,便是對自己埋下禍端,她如今用滿身的瘡疤與千瘡百孔的心告誡自己,前幾月的遭遇皆是活生生例子,若當真要安然活命,惟有強大,惟有冷狠。

“孫小姐,此事可要再行考量?萬一有個閃失,怕是不妥。不如,不如我們先回睿王府再說?”大抵是被鳳兮幹脆冷冽的話驚住,其中一名暗衛低聲勸道。

鳳兮眉頭一皺,眸色一沉,卻是分毫不讓:“先不忙回睿王府,殺了那人再說!”

憶起昨日自家外祖父才被烏俅之人所傷,如今,她又怎能將危險引至睿王府?縱然跟蹤者僅有一人,縱然回到睿王府時睿王府之人會製住那人,但若真這樣,她那外祖父又得為她擔憂了。

鳳兮這話一落,兩名暗衛互相對視一眼,片刻之後終歸是朝鳳兮點了點頭。

拔出長劍的空擋,他們已是雙雙飛身而起,眨眼便躍上了街旁的一所房屋的屋頂。

僅是刹那,屋頂頓時又飛起一抹墨黑身影,那身影略微厚實寬胖,大抵因暗衛的突然襲擊,他顯然有些亂了陣腳,徒手相迎。

不過片刻,那墨黑身影被一名暗衛從屋頂踢了下來,那人順著屋簷滾落,鳳兮則是握緊了手中的瓷瓶,當即提氣朝那人飛身而去,同時伸手抽開瓷瓶瓶塞,朝著那人便是一撒。

刹那,淡淡*蔓延,覆白了那人墨黑的衣袍,待那人跌倒在地,他先是悶哼了兩聲,隨即,他則是忍不住在地上翻滾慘叫,淒厲無限。

斷腸散,委實淒涼,中毒之人,苦痛難耐,亦如肝腸寸斷般,直至疼死。

她今日上午在偏房內研製毒丸,皆研製的是一些劇毒陰狠之藥,想來,既是製毒了,又何必考慮受者中毒之後會如何淒慘?

鳳兮冷眼觀著那人狼狽打滾,發絲散落一團,徹底蓋住了他的麵容,但憑他微胖的體態所觀,可知這人的年紀已至五旬。

眼見著地上被那人身上的血跡覆蓋,鳳兮才覺,那人不止是中了她的毒,身上還受過兩名暗衛的劍傷。

她冷冷的觀著他淒慘打滾,血流蔓延,本以為自己能如製毒時那般下狠心,那般冷眼麵對這些欲傷害她的人,但此番見著這人的反應,她冷冽的目光終歸是有了幾絲顫動。

“孫小姐!”兩名暗衛騰空落在鳳兮身後,目光朝那地上翻滾之人一望,雙雙臉色大變,連帶朝鳳兮開口相喚的嗓音都顯得發緊。

鳳兮按捺神色,轉眸朝他二人望來,隻低低的道:“走吧!”

“孫小姐,不對此人趕盡殺絕?”未待鳳兮踏步,其中一名暗衛又問。

腥風血雨,斬人性命之事,他們這些暗衛見得多,加之遭受無情訓練,是以性子也變得冷狠剛烈。

這話一出,待見鳳兮眉頭一皺,臉色微白,那出聲的暗衛才怔了一怔,想起自家這孫小姐雖然方才朝地上之人勇敢的撒了毒,但她終歸是一名女子,定是怕這種殺人見血的場麵的。

意識到這點,那名出聲的暗衛又道:“孫小姐先行幾步,捂好耳朵。屬下來處決此人,斬草除根。”

鳳兮目光再度一顫,然而清秀的麵上縱然蒼白,也掩不住一抹刻意勇敢的堅持與冷冽。

雖心底早已告知自己不能心軟,但見那人在地上翻滾得厲害,到嘴的話卻也變了:“罷了,此際放過他吧!中了斷腸散的人,活不長久的!”

說完,正要不顧一切的轉身離去,不料身後揚來一道淒慘且費盡心力的呼喊:“鳳,鳳……。”

嗓音斷續不堪,無力淒啞,但卻隱隱有些熟悉。

鳳兮怔了一下,又聞:“鳳,鳳姑娘!”

這回,身後揚來的話倒是稍稍有些連貫,然而那熟悉的腔調,卻令鳳兮變了臉色。

當即轉身,鳳兮目光直鎖那地上之人,隨即讓暗衛上前按住地上那人疼得翻滾的身子,撥開他的亂發,才見一張滿是冷汗且蒼白無色的熟悉麵容。

“管家?”鳳兮臉色極沉極沉,目光似要將他的臉盯得凍出一層冰來。

她前一刻還在將軍府外見過夜流暄,如今,這夜流暄身邊的得利管家竟是跟蹤她來了!

她心底驟然一冷,幾步上前立在管家麵前,冷問:“夜流暄差你跟蹤我的?”

管家疼得渾身顫抖,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鳳兮眉頭一皺,默了片刻,才掏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先行在他身上的幾道大穴紮了幾針,稍稍控製了毒素蔓延。

她醫術並不高,無法僅憑銀針便替他解毒,但稍稍控製,倒是可行。

“說!是不是夜流暄讓你來跟蹤我的?他想如何?莫不是想讓你來殺了我?”鳳兮又低沉沉的問,目光冷然如刀。

大抵是被鳳兮冷冽的氣焰怔住,管家艱辛朝她落來的目光積滿了陌生與震驚,縱然渾身疼得難耐,但他卻是極為努力的再度道出了句話來:“主子見鳳姑娘身邊無太多人護著,是以便讓老奴跟隨,暗中相護!”

鳳兮眸色一顫,當即冷笑:“夜流暄此際軟香在懷,風花雪月正好,竟還會分出心神好心的讓你來暗中護我?管家,你還以為我鳳兮好騙好欺負?”

管家艱難道:“姑娘真誤會主子了,主子對姑娘,極好的。”

鳳兮興致缺缺,麵上被冷笑覆蓋,全然未將他的話聽入耳裏,隻道:“是否誤會,我心底自然有數。管家,念你以往在相府中對我未存壞心,悉心照顧,我今日,便不對你趕盡殺絕。”

說完,渾然不顧管家斷續淒淒的呼喊,鳳兮領著兩名暗衛轉身離去。

足下步子不過行了數十步,身後不遠有慢騰鬆散的車輪聲響起。

隨即,冷風浮動,淡脂味蔓延,卻有些沁人。

“傷了人,便想隨意離去?”正這時,一道清冷的嗓音揚來,猶如刻入骨髓般熟悉,使得鳳兮怔了一下。

無須回頭,也知車輪聲響,來人是誰。

鳳兮神色已是有些變,隻是頭也不回的朝身後兩名暗衛道:“快走!”

奈何尾音未落,一道簌簌之聲極為詭異的由遠及近,身後兩名暗衛頓時悶哼一聲,鳳兮不及回神,腰間頓時被一條雪白的紗幔纏住,眨眼間,紗幔力道一重,鳳兮整個身子驟然騰空,直往身後落去。

冷風刺骨,鳳兮打了冷顫,然而腰間紗幔的力道卻是大得驚人,她往後飛落的勢頭也是渾然不減,僅是刹那,她後背撞斷了一根細細的木棱,她疼呼聲未溢出口來,身子再度往後,直直的撞入了一方涼薄瘦削的懷裏。

淡淡的蘭香夾雜著脂粉味盈鼻,鳳兮白了臉,皺了眉,待扭頭一望,意料之中瞧見了一張精致風華的麵容。

夜流暄正懶散隨意的望著她,縱然麵上減卻了幾分常日裏的冷冽,然而那如墨的眸子深處,卻依舊清冷無波。

他此際,並非靠在那名醉仙樓的虞月身上,而是兀自靜坐,渾身白衣如雪,幹淨透徹,縱然車內脂粉味微重,然而他身上的白袍依舊帶著蘭香,怡人心脾。

“流暄公子毀了虞月的馬車紗幔呢。”正這時,一道柔媚輕揚的嗓音響起,音色猶如碎玉清泉,委實是好聽。

鳳兮淡淡轉頭,才見那醉仙樓傾城無方的虞月,正坐在夜流暄身側,一雙修長柔媚的眼睛若有無意的打量著她。

見鳳兮望來,她神色卻是不再避諱,反而是直望著鳳兮,勾唇一笑,傾城如華:“沒料到虞月的容貌竟惹得姑娘這般打量。隻是姑娘若是看夠了,便先從流暄公子身上起來吧。”

這女子長得委實好看,隻是,即便身在清傲的醉仙樓,但終歸是有些媚態。

即便傾城,也比不得江南之主千金那般溫順,比不得南嶽芸羅公主那般高貴嬌然。

鳳兮皺了眉,便要從夜流暄身上掙紮起來,奈何夜流暄勾在她腰間的手分毫不鬆,隻是抱著鳳兮換了個姿勢,將鳳兮全數裹入了他懷裏。

“夜流暄,你……”鳳兮一惱,欲怒,伸手推他的力道卻是分毫不減。

夜流暄似是不耐煩,身上點了她的啞穴,待她僵著身子安分窩在他懷裏時,他才轉眸朝虞月望去,清俊如華的容顏漫出幾許雲淡風輕的淡漠:“我的確弄壞你這馬車的紗幔了,如此,待我歸府,便差人重新送些紗幔來?”

虞月微微一笑,眸中流光浮動:“虞月不過是與夜流暄公子玩笑而已,並非有意讓流暄公子真正賠我紗幔。隻是,虞月倒是想問一句,此番公子可還要陪虞月去西湖觀景?”

“府中管家中了毒,不可耽擱。”夜流暄淡道。

虞月輕笑,柔然出聲:“流暄公子是在婉拒虞月了?”說著,目光若有無意的朝鳳兮落來,又道:“虞月曆來不知,流暄公子竟會主動親近一位女子。想必公子懷中這位姑娘,便是如今天下皆知的北唐帝姬吧?”

鳳兮心底頓時一沉,眸光也淩厲幾許。

一個風塵女子,僅是瞧她一眼,便能猜到她的身份?難不成她這張臉早被人畫下來貼在大街小巷,並標注上‘北唐帝姬’身份,從而讓著市井中人都識得她了?

夜流暄卻是未立即反駁,僅是用寬大的衣袖稍稍擋了鳳兮的半張臉,朝虞月道:“醉仙樓之人,都如你這般聰慧過人?”

虞月笑笑,上身朝夜流暄靠來,修長的指尖探上了夜流暄的肩頭,細指微彎,剛好若有無意的捏在了夜流暄前幾日受過傷的肩膀,柔然而笑:“流暄公子這是在認為虞月聰慧過人?那流暄公子可會喜歡虞月,從而為虞月贖身,讓虞月時刻伴隨在公子身旁,盡心盡力的服侍公子?”

夜流暄巋然不動,神色平靜無波,任由虞月在他肩頭動作,隻漫不經心的道:“今日與你相處,你深得我意,我自然有意為你贖身。”

虞月怔了一下,僅是眨眼間,她眸中再度被欣喜的笑容填滿,“虞月身在醉仙樓,鮮少接待外客,縱是風塵之人,也想遇上心儀男子。今日一見公子,傾心已是暗許,如今聞說公子會為虞月贖身,無疑是心生驚喜。”

說著,嗓音稍稍一頓,又道:“隻要公子不負虞月,虞月便一生跟隨公子,盡心服侍。”

夜流暄墨眉幾不可察的蹙了起來,也終歸是伸手自然而然的推開了虞月的手,隻道:“你是聰明人,自該知曉拿捏得當。我雖滿意你,但未許你任意觸碰我。”

虞月麵色有過刹那的不自然:“流暄公子這是怎麽了?你方才不是還靠在虞月身上嗎?”

夜流暄瞳孔微縮,卻無意多說:“我後日再去醉仙樓贖你,如今,你下去。”

清清淡淡的嗓音,音色飄逸好聽,淡然話語內容,卻是冷漠疏離。

虞月麵上的柔笑已是有些保持不住:“流暄公子這是要讓虞月下車?可虞月下了車,該如何回醉仙樓?”

夜流暄並未理會她,反而是隔空朝不遠處僵立在原地不動的暗衛隔空一點,待那兩名暗衛能動時,他才清冷出聲:“將管家扶上車來。”

虞月麵上已是尷尬,待見夜流暄隔空揮指解穴,她眸底略有震撼與心虛,這回倒是並未多言,僅是朝夜流暄道:“既是公子之言,虞月自然聽從,虞月便不叨擾公子,先下馬車了。隻是後日,還望流暄公子莫要忘了與虞月之約。”

嗓音一落,她再度若有無意的朝鳳兮望了一眼,隨即緩緩下車。

這時,不遠處那兩名已然能動彈的暗衛們朝夜流暄望了一眼,竟是雙雙未有與夜流暄拚命從而救回鳳兮之意,反而臉色一變,恭敬的想朝夜流暄跪下。

“扶管家上車!”夜流暄應時冷道,那兩名暗衛這才阻止下跪的勢頭,當即點頭,隨即極為順從的扶起了地上打滾的管家上了馬車。

夜流暄又道:“駕車!”

暗衛們點頭頷首,毫不客氣的拽下了車夫,禦車離去。

馬車直往夜流暄所住的別院,因著馬車周圍的帷幔扯落,毫無遮掩,馬車過處,周圍皆有人愕然的朝馬車打量,反應各異。

不多時,別院門前,夜流暄讓暗衛將管家迅速扶入別院,而鳳兮,則是被他解了穴,強行拉著入了別院。

待站在管家的床榻邊時,眼見管家臉色灰白,滿頭大汗,渾身血腥味濃烈,透著幾許死亡氣息。

夜流暄出聲揮退暗衛,靜立在她身邊,清冷道:“救他!”

鳳兮眉頭一皺,著實不喜他這般命令。

她怒瞪他一眼,道:“他跟蹤我,欲對我不利,我不救他又如何?夜流暄,你莫要太過分,你昨日才劫持過我,連顧風祈與東臨墨池都驚動了,你今日又將我劫持到這兒,難道你就不怕當真得罪東臨墨池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