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姐兒神色明顯一僵,半晌才重新露出笑容。

果然是裝出來的。隻是固然如此,餘雅藍對她也生不出半分的敵意來,說到底,她們都是可憐人,罪魁禍首隻有餘天成一個而已。她覺得自己和青姐兒也算是同病相憐,於是牽了她的手,一麵朝前走,一麵輕聲道:“妹妹,我知道你怨我,怨我娘,可我們也是沒有辦法,若非鄉下的茅草屋經不住大雨就要坍塌,我和我娘沒有安身之地,我們也不會上臨江縣來投親。”

青姐兒聞言,果然動容。

餘雅藍繼續道:“我們被遺棄在餘家村十幾年,無人問津,而今又換作你娘被棄,說到底,都是爹的錯啊,他不該——”

誰知話未說完,就被青姐兒打斷,隻見她柳眉緊顰,激憤莫名:“藍姐兒,我既然叫你一聲姐姐,你怎能沒個姐姐樣兒?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你娘是怎麽教導你的?縱然爹再有不是,也不該我們來說,不但如此,若聽見別人議論是非,你也該挺身而出,多加維護才是。而今你居然在我這妹妹麵前講爹的壞話,真是太不像話了!”

她越說越惱,竟掙脫餘雅藍的手,獨自進私塾去了,走到門口,還不忘刺了一句:“姐姐確是該好好來念一念書,學些為人子女的大道理。”

餘雅藍被罵得啞口無言,倒並非因為羞愧,而是無奈於古今觀念的巨大差異。在她看來,餘天成就是那停妻再娶的陳世美,無情無義,即使再怎麽被青姐兒罵,她也不會改變這個觀點;她隻是錯在不該同一腦子古人思想的青姐兒談論這個,真是被罵了也活該。

憐香在旁動了動嘴唇,但最終甚麽也沒說,隻是催著她趕緊進去,免得先生責罰。

餘雅藍整了整衣裙,肅容而入,私塾內頓時安靜下來。一青衣男子立在講台前,一手執書,一手背在身後,側首朝她看來。餘雅藍抬頭看去,隻見這男子大概連三十歲都不到,眉目清秀,一身濃濃的書卷氣。這同她心目中的夫子形象相去甚遠,以至於愣了一愣才想起來上前行禮,口稱先生。

她早就聽人說過,餘府私塾裏的教書先生姓劉,學識淵博,為人和藹,卻不曾想他這般的年輕。不過這個年紀的讀書人,不都該去博取功名麽,他怎地卻委身於這小小的私塾之內?

餘雅藍在這裏暗自疑惑,那廂劉先生已是指著她,出言問詢眾學生:“你們誰願與她同坐?”

“我不願意!”

“我也不願意!”

幾個聲音不約而同地從教室各處響起,卻都是一個意思,不願同餘雅藍同坐。她竟是這般地不受人待見?餘雅藍微微詫異,抬眼朝下望去,這教室內,擺的都是雙人桌,其中有兩個空位,一個在二姨娘所出的三小姐絳姐兒旁邊,一個在三姨娘所出的四小姐緋姐兒旁邊。

這兩人餘雅藍都隻見過幾麵,沒打過交道,更不明白,她們為何不願同自己一處坐。難道是因為鄒氏和離出府,所以她們合起來欺負她?可她嫡長女的身份,是餘天成親口承認的,而且她又沒得罪過她們……

她正疑惑,就見坐在最後一排的朱姐兒猛地站起來,抱起自己的書,走到絳姐兒旁邊,道:“我同三姐坐,大姐坐到我那裏去。”

誰知這樣絳姐兒也不願意,道:“我一個人坐慣了,八妹妹,哦,不,是九妹妹,你還是回去罷。”

朱姐兒氣得滿臉通紅,非要坐下,但絳姐兒比她大好幾歲,輕輕一推就把她推開好幾步,她爭不過絳姐兒,隻好把目光投向緋姐兒,可緋姐兒是三姨娘的女兒,她們前不久才打過一架,怎會讓她?她癟了癟嘴,哭起來:“你們欺負人!你們不就是看著鄒大娘被趕了出去,太太又要卷土重來,所以心裏怕了麽?你們這些小人,就算要討好太太,討好二姐,也不用去欺負大姐罷?”

原來是這麽回事,而今鄒氏已經離開餘府,再無回歸的可能,而江氏雖然也已經離開,但餘天成的態度擺在那裏,隻要江氏自己願意,隨時都可以回來重新做她的太太。形勢如此,府裏的姨娘們自然輕易作出了選擇,而她們的態度,自然會影響各自所出的庶子庶女的態度。所以,無論餘雅藍怎麽做,有無得罪人,都注定要受人欺負了。

隻有素來富有同情心的朱姐兒,肯替她出頭,雖說仍是以失敗告終,但餘雅藍仍是滿心感激。她掏出帕子,上前替朱姐兒輕輕擦去眼淚,笑道:“不就是一張桌子麽,哭甚麽鼻子。”說著,轉向劉先生,俯身一禮:“因為我耽誤了大家上課,實在過意不去,但我也不能沒桌子坐,不如讓人去幫我另搬一張來。”

劉先生旁觀許久,都不動聲色,隻在聽到她這一番話後,眼中現出讚許神色,微微點了點頭。

餘雅藍便走出門去喚憐香:“去搬一張桌子來。若是不結實,仔細你的皮。”

憐香聞言大駭,自她被借去跟了餘雅藍,就沒有一天不擔驚受怕,生怕江氏哪日回府,會疑心她早已同餘雅藍勾結,不然為甚麽餘雅藍不借別人,偏偏就借了她?剛才朱姐兒的話,她聽得一字不落,正是有打算在那桌子上做些手腳,好以此顯示自己對江氏的忠心。那哪知還沒動手,就叫餘雅藍看了出來,怎能不驚?

有餘雅藍警告在前,她再不敢動手,隻得老老實實地叫了個小丫鬟幫忙,把藍苑中的一張黃花梨的書桌連椅子給搬了來,擺到朱姐兒課桌的旁邊。

這張書桌用料名貴,做工細膩,一看就非凡品,惹來許多少爺小姐嫉妒的眼神,惟有朱姐兒十分歡喜,搬了自己的書和筆墨等物,就要來與餘雅藍同坐,但卻被坐在她旁邊的、與她一母同胞的八少爺一把拉了回去。

朱姐兒不滿地撅了撅嘴,但九少爺卻壓低了聲音告誡她:“姨娘是怎麽跟我們說的?你剛才鬧事也就罷了,難道還真想成二姐的眼中釘?”

朱姐兒不服,奮力掙紮,餘雅藍忙道:“咱們並排坐著,用不用同一張桌子又能怎地?”

朱姐兒這才罷了,衝她道:“我才不怕她們。”

餘雅藍回以一笑,把書本等物擺整齊,端正坐好。這時她注意到,青姐兒就坐在她前麵,旁邊是四姨娘所出的五小姐緗姐兒,看來同江氏親近的,或者說願意同江氏親近的,絕非三姨娘一人而已。

不過,這些同她又有甚麽關係,她隻管學些學問,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夠了,這些後宅紛爭,已經逐漸離她遠去,而今她是個自由自在的人。餘雅藍突然覺得,其實自己比她們幸運多了,至少不必成日分析形勢,好決定討好誰,疏遠誰,她們這樣的生活,可真是傷害腦細胞呢。

劉先生見座位的事終於解決,鬆了口氣。這樣的私家學堂,學生之間都是至親,鬧起矛盾,都屬於家務事,他雖然是先生,卻也是外人,還真不好插手,不然一不留神得罪了哪方勢力,就可能丟掉飯碗。以他的本事,雖然不愁找不到活幹,但這餘府的束脩之豐富,卻是出了名的,再加上餘天成名下有藥房,正好解決了他妻子的尋醫問藥問題,所以除非萬不得已,他不想丟掉這份工作。

劉先生拿起書,準備重新開始上課,但此時門外卻又進來一個人,衝他拱手行禮,口稱先生。

今兒新來的學生怎麽這麽多?劉先生定睛一看,卻是個年輕男子,約摸十七八歲,濃眉大眼,五官俊朗,身著舊衣,但卻無一處不整潔,惟頭頂一枚簪子似羊脂玉雕琢,十分貴重。

莫非這是餘天成前日提過的江致遠?可他不是要過幾天才來麽?劉先生疑惑發問:“你是?”

那年輕男子麵露歉意,再次行禮:“學生真是糊塗,竟忘了自報家門。我姓江名致遠,是來附讀的。”

果然是他,提前而至,倒是好學之輩,劉先生心內歡喜,便望向底下的學生們,問了同餘雅藍剛進來時一樣的問題:“你們誰願與她同坐?”

底下鴉雀無聲,絳姐兒和緋姐兒都羞紅了臉,不敢作答。她們欺負自己也就罷了,怎麽連江致遠也不待見了?聽說江致遠而今已入住江家,成為過繼的熱門人選了,她們既是要討好青姐兒,怎能不連著江致遠一起討好?餘雅藍朝前看去,正好看見絳姐兒和緋姐兒通紅的側臉,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她們不是不願意,而是太願意了,所以這才害起羞來,不好意思主動開口。

細看江致遠,真可謂是一表人才,再加上很有可能過繼到江家,繼承偌大的家業,成為眾女心儀之心,實屬正常。不過,此時他臉色微紅,麵有尷尬之意,想必是因為無人出聲邀請他同坐。

餘雅藍想起自己剛才的處境,突然有些同情他,雖說兩人境況各有不同,但尷尬卻是一樣的尷尬,於是便開口相邀:“我這裏有位置,江公子若不嫌棄,就坐過來罷。”

江致遠果然是尷尬得很,一聽這話,登時鬆了口氣,毫不推辭地走到她旁邊坐了。

他一落座,絳姐兒和緋姐兒的臉上就蒙上了一層薄怒,這都在餘雅藍的意料之中,倒不覺得奇怪,隻是青姐兒的唇角卻隱隱含著笑意,實在叫人費解。

餘雅藍正琢磨,忽見江致遠衝她一笑,她連忙回神,也衝他笑了笑,小聲打了個招呼:“江公子。”

江致遠含笑道:“原來你是餘府的大小姐。”

餘雅藍一笑,沒有作聲。這時劉先生開始講課,她連忙聚精會神地聽起來。到底穿越前也是個知識分子,她聽起課來毫不費力,隻是這劉先生依照的是原有進度,並未教習識字寫字,這讓餘雅藍很有些著急。

一時劉先生教完一篇文,課間休息。各人的隨侍丫鬟送上茶水點心,小姐少爺們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吃茶吃點心,聊得熱火朝天。憐香也送上熱茶和鬆仁芝麻餅,請餘雅藍享用。

餘雅藍見隻有江致遠麵前是空的,料想他尚未正式過繼,並無丫鬟或小廝伺候,於是便讓憐香再沏一盞茶來,又把鬆仁芝麻餅朝他那邊推了推,道:“江公子若不嫌棄,就一起吃罷。”

江致遠並不推辭,道過謝,拿起一塊,送入口中。餘雅藍拈起一塊,欲招呼朱姐兒過來吃,但側頭一看,卻不見了朱姐兒的身影,她左右四顧,發現朱姐兒正站在絳姐兒的課桌邊,不知在同她爭論些甚麽。

她不會還是為了座位的事同絳姐兒過不去罷?餘雅藍不願她為了自己同姐妹們起爭執,連忙出聲喚她。可哪知絳姐兒聽到她的聲音,就故意把聲量拔高了,大聲地道:“男女七歲不同席,有的人愣是不知。”

這是說她?餘雅藍一愣。

朱姐兒抓起桌上的硯台,就朝絳姐兒身上砸,口中罵道:“你自己想和江公子一起坐,隻不過沒好意思開口而已,這會兒卻說起大姐來,真不知羞。再說江公子是外人麽?他同咱們是親戚,論起來我們還得叫他一聲表哥,大姐和表哥一起坐,有甚麽要緊?上回你姨娘家的侄子來我們家玩時,你還同他一起睡過覺呢!”

絳姐兒同自己的表哥一起睡過覺?!朱姐兒這話太過勁爆,饒是經受過現代文明的餘雅藍也驚呆了。

緋姐兒更是帶頭吃吃地笑起來。看來她雖然和絳姐兒立場一致,但其實並不對盤,不然也不會分別占據一張桌子,不在同一處坐了。

絳姐兒被潑了一身的墨汁,卻顧不得去擦,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羞惱道:“那時我才幾歲,哪裏曉得這些!”

朱姐兒一麵拿指頭刮臉羞她,一麵道:“你那時也不小,足有六歲了,你姨娘那侄子更是有十一歲了,你們不知羞就是不知羞,何必狡辯呢。跟你們比起來,大姐同表哥坐一處念書,真是再守禮不過了。”

這是一段塵封的往事,當時大家都年幼,所以無人在意,但好幾年過去,而今都到了知事的年紀,再聽這段故事,就難免會多想一些。絳姐兒看看四周,無一都是異樣的目光,連她的雙胞胎哥哥二少爺,都是一臉鄙夷,不肯上前來替她出頭。

絳姐兒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帶著一身墨汁跑了出去。

朱姐兒得勝歸來,得意洋洋地道:“叫她還敢說大姐壞話!”

餘雅藍隻想認真念書,不願生事,聞言小聲勸解:“你幫我出氣,我隻有感激的,但大家都是姊妹,何必鬧得這樣僵,以後她們再說甚麽,你就當沒聽見,隨她們去罷。”

朱姐兒卻是不肯,氣鼓鼓地道:“大姐,我知道你好心,但你能忍,我不能忍,你要不讓我出手,我非得被氣死不可。”

這小丫頭的脾氣,到底是像誰?餘雅藍哭笑不得。

朱姐兒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拍了拍江致遠的肩膀,安慰他道:“表哥,你放心同我大姐一處坐,若再有人說三道四,隻管告訴我,我替你出氣去。”

江致遠本來有些臉紅,似是很尷尬,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聽了朱姐兒的話,竟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了聲多謝。

難不成還真由著朱姐兒到處“打抱不平”?這江致遠竟也有些孩子脾氣。餘雅藍再次哭笑不得。

沒過一會兒,劉先生進來,丫鬟們趕緊進來收拾桌子,以使先生重新上課。但還沒等他拿起書,就有一人風卷似的衝進門來,叉了腰氣勢洶洶地罵:“朱姐兒,你給我出來!絳姐兒是你姐姐,你居然如此欺負她,看我不告訴老爺,扒了你的皮!”

此人餘雅藍認識,正是絳姐兒的生母二姨娘,隻是她這身打扮同以往很不一樣,銀紅色的衫子,淺藍色鑲金邊的裙子,這份張揚,足以與最得寵的六姨娘媲美,但她以前的穿著,是跟喪子的大姨娘差不多的。而且在餘雅藍的記憶中,這位二姨娘一貫低眉順眼,說話都不曾大聲,怎麽轉眼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餘雅藍不明所以,青姐兒卻是冷笑起來,江氏說得果然不錯,這些妾們,個個都不過是在強壓之下裝出來一點臉麵而已,隻要一有機會,就會原形畢露。你看,這江氏才離開幾天,二姨娘就由淑女變成潑婦了。

二姨娘朝下掃視一遍,不顧劉先生的阻攔,直朝朱姐兒衝去,口中大叫:“你把我的絳姐兒欺負成那樣兒,就休想安穩坐在這裏,走,跟我見老爺去!”

說話間,她已衝到了朱姐兒麵前,但卻並非和她所說的一樣,是要帶朱姐兒去見餘天成,而是伸手朝她臉上打去,看樣子,是想先賞她幾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