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這件事的打擊,所以,石新華在和劉璐璐的關係上,並沒有負罪感。春節過後,他離婚的意願就越發的強烈了。他忽然想到,他應該離婚。離婚了,他就娶劉璐璐。他把這樣的意思對劉璐璐說過,但劉璐璐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

劉璐璐事實上也夢想過,但她後來還是冷靜了下來。她想,如果這樣,他的前途肯定要受到很大的影響,而且,她認為自己真的配不上他。就算是她有一天和金建軍離婚了,她想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我想在城裏買處房子。”那天早晨金德旺又這樣重複說。

“建設在廠裏,建明大學畢業以後肯定也是留在城裏。所以,在那裏買房子是大勢所趨。”他說。

買了房子,一部分人就會先到城裏去生活。

有錢就是好。

有錢就可以過上像在天堂一樣的生活。

他們家離天堂是越來越近了。

“爺爺到時候怎麽辦?”金巧雲笑著說,“城裏全是高樓,他能爬得動麽?”

“唉,我老了,”金老太爺歎著氣,“你們都去吧,我留在這個老房子裏。我是不能動了。”

大家一時都有些發呆,他怎麽能聽清這並不響亮的聲音的呢?

“我肯定是撐不過這個夏天的”他邊說,就顫巍巍地柱著拐杖站了了起來,離開了飯桌。

從黑槐峪到省城有千裏之遙。

去一次省城,就像去天堂一樣。

喬娣娣來過省城不止一次了。

她像任何一個小鎮上來的人一樣,喜歡大城市。

大城市的繁華讓她感到迷醉。

無數座高聳的大樓,寬闊的街道,圓形的擺滿鮮花、有著漂亮噴泉的廣場,茂盛高大的道路兩邊的樹木(或是法國梧桐,或是雪杉),現代化的商場和超市,琳琅滿目的商品,咖啡館,夜總會,鮮花店,酒巴……

喬娣娣向往城市。

她希望自己能在城市裏生活。

過去,她就在城市裏打過工。可是,那隻是打工,城市並不屬於她。最終,她回到了家鄉。然而,她有決心有一天重回城市(她隻要能到縣裏生活就行了。縣城,也算是城鎮了)。現在,她正朝那個目標走去,而且越來越近了。

推她朝前走的,就是秦家振。

過去,她在省電台參加播音員普通話培訓的時候,秦家振曾經前後兩次悄悄地來過省城看望她。他們一起開了房,五星級的,一個晚上差不多是她一個月的工資。然後逛商場,下館子,進公園。他帶著她,把整個省城裏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嚐過了,好玩的地方也都玩過了。

錢花得就像流水一樣。

有錢真好。

有權真好。

在別人眼裏,秦家振是一個很有權威的鎮黨委書記。然而,在她眼裏,就是一個很強的男人,一個嬉皮笑臉,動手動腳的男人。一個想要那事,什麽都肯答應,根本不講原則和黨性的男人。自然,她也知道,她在他的眼裏,就是一個可以被玩弄的年輕女人。

他比她大十多歲呢。

喬娣娣不是不知道自己在鎮上那些人眼裏的形象,從他們在她走過時看她的眼神,以及她偶爾聽到的竊竊私語,她就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裏是多麽的糟了。但是,他們也就隻能在背後小聲地議論。

他們沒有實據。

有得就有失。

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

喬娣娣心裏清楚得很。包括自己過去的那些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對她都有一種說不出感覺。她們現在一個個早已經作為人婦了,最多的一個居然有了三個孩子。日子當然過得很不好。有一次她下村去檢查,發現有一個女同學家裏除了鍋桌床凳,家裏就再沒有別的什麽東西了。那種貧窮,真的是讓人觸目驚心。

她當然不能這樣。

她的父母對她是憂心忡忡。

她的哥哥們感覺受了很大的侮辱。

她的嫂子們有時和她的哥哥吵架,居然說她是個婊子。

可是,家裏經濟條件的改善,應該說,很大程度上靠著她。而哥哥嫂子們可以在關鍵的時候,完全不認她,甚至惡語相加。

全是沒有心肺的貨!

她不想再生這種氣。她有目標,她要向前看。她要把他們拋得遠遠的。現在,她不僅是鎮政府的一名幹部,還不再是當廣播員了,而是成了一名團幹部。她的目標將來是調到縣裏去,團縣委,或者是別的什麽部門。黑槐峪,不可能是長久之地。

她年輕,在黑槐峪,她是不可能嫁到人了。當然,也沒有合適的對象。一年多前,鎮上供銷合作社倒是有個剛調來的小夥子想追她。那個小夥子挺不錯的,長得瘦瘦高高的,白白淨淨的。他們一起去看過電影,一起在夜幕下小鎮的小街上散過步。拉過手,接過吻。那個小夥子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講話也是慢聲慢氣的,她在心裏很喜歡。秦家振後來也知道了,多少有些不高興。有一次,他就問她:“聽說你談了個對象?”她應承了,他的臉就拉得很長。她也挺不高興的,轉臉就走。

秦家振當然不可能離婚。

他隻是想獨占她。

後來,秦家振倒也沒有再幹涉。但是,那個小夥子對她的態度突然就冷淡了。也許是他聽到了什麽。喬娣娣受到的打擊挺大的。至少,她在這場戀愛裏,她是認真的,投入了。然而,她後來也想清楚了,那個小夥子怎麽可能會和她一直談下去呢?就算他內心願意,他也受不了鎮上的那些閑言散語。

輿論的壓力太大了,誰也不會願意扛著的。

後來不要說沒有主動追求的小夥子了,甚至連說媒的人都沒有了。喬娣娣就知道,在黑槐峪,她是鐵定了嫁不出去的。她隻有走出去,最近也要到縣城,而且是走得越遠越好。

她想走。

走得遠遠的。

她在一步步地朝這個目標努力。

金德旺沒有想到“嬌滴滴”在培訓班開學後的第二天,就找到了金建明。在有著“陵城工業大學”幾個金燦燦大字的背景牆的校門口,把兩千塊錢交給了他。

“嬌滴滴”顯然對這個大學生充滿了羨慕。

金建明對父親托人帶錢給他,多少有些意外。因為事先他並沒有想到,父親也沒有打電話來過。每次,他回去以後,他總是一次性地把錢帶夠。而且,如果他在實在不夠的情況下,是可以向金建設要。金建設當然是向他們家的那個親戚要。

金建設現在在廠裏已經有些牛了。

金建明去看過他。

那是一個星期天,金建明開著一輛不知從哪搞來的小車來接他。金建明到這個城市的時間比他短,但是顯然比他適應得要快。他已經取得了駕駛證。仿佛,他已經完全融入這個城市社了。

金建明有些羨慕哥哥這樣。但本質上他又是一個低調的人。在學校裏,他從來不向別人介紹自己家的情況,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在家鄉開挖小煤窯。他生活上也不鋪張,總是盡量和大家保持一致。當然,別人還是能感覺到他在經濟上的某種與眾不同。

喬娣娣的性感和豔麗讓金建明那天有些驚訝。自然,他想不到在自己家鄉的鎮上還有這樣時髦的女性。喬娣娣說她是鎮上的團委書記,是來省團校青年幹部培訓班來進行政治學習的。

那天城市的天氣很好,天空是少有地藍,陽光燦爛。喬娣娣的笑容讓金建明心裏感覺很是輕鬆。她說想在校園裏看看,他就領她四處逛了逛。她對校園裏的一切都表現得特別的新鮮。她對知識和校園的羨慕和向往,使和金建明有了一種自豪。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她說她要回團校,他就客氣地留她在學校邊上的一個酒店吃飯。她高興地同意了。

飯菜當然很是簡單。

但感覺很好。

金建明在飯桌上,說起了自己的哥哥金建設。

她聽得饒有興趣。

她對那個工廠很感興趣。

金建明說:“那哪天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好啊好啊,”喬娣娣高興得不得了。

21

城市裏人海茫茫。

就在喬娣娣和金建明見麵的這一天,來自黑槐峪的鄭三,在到省城四處投訴後,又蜷縮在火車站的一個角落,像個難民一樣,等候回鄉的火車。

鄭三有點咽不下這口氣。不管如何,這是一個法製社會。有法製,那就應該有個講理的地方。那些接待他的人,自然對他反映的情況司空見慣。在信訪辦,像他這樣的問題根本就不算是問題。有些人的怨屈真的是大了。自然,他們認真地接待了他,然後把他反映的情況記下了。他們對他說,他們一定會認真對待這件事,再向有關部門了解一下。當然,最後還需要由地方政府進行處理。

老婆是反對他上訪的,哭著讓他算了。可是,鄭三不服。他受不了那樣的侮辱。他是個直性子,受不得屈。他的性子中有火藥成分,壓力越大,越要爆。

鄭三雖然也在黑槐峪,但卻是不和金德旺一個地方。兩個村子可以說是南轅北轍,相距有二十多裏地。他本以為本鄉本土的,在窯上幹活,會好一些,誰想開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黑心腸。有錢人,黑起臉來比誰都厲害。他們眼裏隻認錢不認人。

為了討要他應該得到了補償,窯主金德旺居然指使下麵的人打他。那一次把他打重了,下手的是臂上有著剌青的一個流氓。鄭三在家裏整整躺了有十幾天,又花掉了百十多塊錢的醫藥費。原來經濟上就拮據得不行,一下子就又更加地緊張。

雪上加霜。

家裏的狀況是相當的不好,但對最近的這一切,遠在省城上學的鄭燕青都不知道。

鄭三也不想讓她知道。

燕青是他的女娃,在省城上大學。

那是他的驕傲。

全家的希望所在。

鄭三有三個女娃,燕青、燕蘭、燕芳。

燕青是老大。

她在學校的成績一直就非常好。初中考高中那年,她就提出不上了,他沒有同意。高中二年級她再一次提出來要回家幹活,他同樣沒有答應。事實上,他知道,女娃是喜歡上學的,而且希望自己能一直讀下去,但是她也是懂事的,——家裏太窮了。

這次來省城上訪,女娃燕青同樣也不知道。他雖然很想她,但是他不想讓她在她的同學們麵前丟臉。自己這樣子,怎麽好去見她呢?

上了大學之後的女娃,就很少再向家裏要錢了。她也很少回家。她不是不想家,她說她有時想家想得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她是舍不得花路費。在學校裏她靠勤工儉學,一個人找了三份活。一份在食堂裏擇菜,一份在圖書館整理書目,一份在學校的物理係大樓裏當清潔工。所謂的清潔工,實際上就是掃廁所。

女娃很辛苦。

鄭三不希望她這樣辛苦。大半年前,她居然還給家裏寄了六十七塊錢,說是她靠勤工儉學掙來的。她特別開心,因為是她第一次掙到的錢。這些錢,是她好幾個月攢下來。她的媽媽開心得不得了。鄭三歎著氣,心想,燕青不容易哩。她在學校裏,更需要用錢啊!她已經是艱苦得不行了!在學校裏,雖然貧困生很多,但她是貧困生中的貧困生。她的貧困,在班上,在係裏,都能掛上號。好在她已經是大二了,再過兩年苦日子,等她找到了工作,就會好起來了。

全家人都盼著這一天。

鄭三坐在車站裏,等待火車載他回家。

他在想:回去以後,他還要找金德旺算賬。

事情不能就這樣簡單地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