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氣是越來越熱了。

黑槐峪的麥子都已經開始有些泛黃了。

大多數窯工都已經各自回去過了,又陸續地返回到了窯上。

有人回去以後沒有再來,有人卻又帶來了新的陌生麵孔。

永遠這是這樣。

看著黑槐峪的麥子,就知道,再有一個多月,自家的麥子肯定也就一片金黃了。有些地方,甚至比這裏成熟得還要早一些,至少要提早半個月的樣子。然而,自己是幫不上忙了。到了這裏以後,家裏的一切活計都得拋下,留給老人,留給女人,甚至是留給還年幼的孩子。自己拋下一切,在窯上像鬼一樣地在黑暗的地下挖煤。

方洪兵本來倒是準備麥子熟了以後再回去了,這樣可以幫助家裏收割麥子,但是他接到了家裏的一封信,說他姐姐和男人吵架,服毒自殺了。姐姐比方洪兵大五歲,出嫁也已經五年了,有了三個孩子。她的男人姓張,比她大三歲。在方洪兵的印象上,姐夫也還算是一個老實人,挺厚道的,當然,偶爾也有些脾氣。有時比較倔。雖然日子過得緊巴,但他們還算是比較和睦,偶有爭吵,也屬正常。農村人,碗瓢盆勺,叮叮咚咚,全是這樣,隻要不把鐵鍋砸爛就行。

在縣城轉車的時候,方洪兵正巧碰到了金巧雲。她認出了他在窯上幹活,就問他怎麽是這個時候回去,他就告訴她,是家裏有事了。從他臉上凝重的神情,她就很是訝異,問他出了什麽事,他的眼淚忍不住就流下來了,說姐姐自殺了。

金巧雲是到省城去的,她是第一次出遠門。她一直就想去省城。她已經無數次地聽金建設說過省城的繁華了。她沒有想到會在車站遇到在自家窯上挖煤的工人,更沒有想到這個工人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他的眼淚,一下子讓她變得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在她麵前這樣動情的流淚。

完全是出自一種本能的同情,她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五百塊錢來,讓他路上帶著花。她也知道這點錢真的不算什麽。看他那身打扮,她就知道他身上沒有什麽錢。可是,方洪兵紅了臉,竭力地推辭著。

“你這人,這是幹什麽呀?”金巧雲就有些生氣,“拿著!”

方洪兵心裏一熱。

熱中有些麻,有些酥,有些醉,有些酸,有些……

路上整整走了三天的時間,轉了好幾趟車,方洪兵才趕到家。姐姐已經火化了。事情的起因讓人有些不能相信:姐姐的男人前一天上集市趕集,賣了豬仔後,買了十根油條和六隻燒餅回家。姐姐有些心疼。第二天早晨姐姐下田,看到自家的包穀都誰家的牛給踩倒一大片,就認為是村裏的李家幹的。她便去討伐,結果讓人家罵了回來。她一口氣咽不下,就讓男人再去。男人拒絕了,她就服毒自殺了。

喝了整整一瓶敵敵畏。

三個可憐巴巴的孩子圍著一個失神的父親。

方洪兵原來一腔的怒火,一下子就全熄滅了。他看到他姐夫,一個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一塌糊塗。他怎麽也想不到她會這樣想不開。在農村,吵吵鬧鬧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些事情比這個嚴重多了。與別人家的比起來,他們家的這點爭執實在隻能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村裏的很多人也都想不通,怎麽為了這點小事就能自殺呢?

對這樣的情況,顯然方洪兵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父母們在悲痛之後,已經有些麻木了。

極度的哀傷之後,代之而起的,就是麻木。

與跟別的弟弟妹妹比起來,方洪兵和姐姐的關係是最好了。

姐姐是家裏的老大,應該說,下麵的弟弟妹妹們全是她拉扯大的。她的性格有些內向,不怎麽愛說話,過去能相與說得最多的,也就是方洪兵了。而家裏家外的活,她都是搶著幹。她出嫁的時候,方洪兵記得自己特別的傷心。從此,姐姐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嫁了人之後的姐姐日子過得不順心。但是,她又不像別的婦女那樣,到處訴說。她喜歡把心裏的苦都悶在心裏。而這些苦悶越積越多,越積越厚,從中發酵。有一天,她終於為了一丁點的小事而爆發。那丁點小事,其實就是一團火苗。那一小點火苗,引爆了姐姐的內心。她沒有選擇炸毀別人,而是選擇了炸毀自己。

方洪兵知道,姐姐選擇自殺,是她內心崩潰的結果。

她所以崩潰,是因為她實在承受不了現實,承受不了那種貧困勞苦的日子。按照道理來說,她是窮人家出身,也習慣過了艱難。嫁了人以後,她希望她的生活能慢慢好起來,可是結果卻讓她愈發失望。所以,她選擇了一死。

方洪兵安慰了父母,又安慰了姐夫,在家裏呆了七八天,然後就又往回趕。他不想再呆在家裏了。那種壓抑和悲傷讓他不能忍受。金巧雲給他的那五百塊錢,他給了三百塊錢給父母,又給了二百塊錢給他的姐夫。他自己一分也沒有舍得用。當他把錢給他們的時候,他感覺那錢還是熱的。

在回來的路上,方洪兵身上一會冷一會熱,就像得了虐疾一樣。他的神誌有些迷糊。但是,在迷糊與清醒之間,他一直在想著金巧雲。他有些想入非非。忽然間,他感覺金窯主家的人還是挺不錯的,至少他感覺這個金巧雲為人很好。恍恍惚惚地,在火車上,在汽車上,打盹之中,他有腦海裏總會反複出現她的樣子,她扁平的額頭,她的眼睛,她說話的神態和她走路時屁股的擺動。他聽有些窯工說過,女人的屁股寬,會生娃。

找女人,就得找這樣的女人。

然而,這樣的女人,隻能是在夢裏想想罷了。他想:他們的距離太遠了,遙不可及。一回到窯上,他就還是挖煤工,而她則還是窯主的女兒。

他臂上纏著黑紗,又回到了窯上,在工棚裏整整躺了三天。

真的病了。

小越南看護了他一整天。第二天,他找到了馬小娥,請她給他熬了熱湯。方洪兵不能吃幹的,隻想喝稀粥。喝了兩天的熱稀粥,肚裏發出那種大暴雨前厚重雲層深處才會發出的雷鳴一樣的聲音。身上的襯衣都被汗浸透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虛脫了,頭疼得厲害,腳底下飄飄的。然而,踉蹌著,他能站立起來了。

他要下井,工友們都攔著他。

馬小娥也指責他,說他不注意身體。

他就又歇了兩天。

傍晚的時候,他喜歡坐在高一點的坡上,看著那滿天的雲霞和金色的夕陽。他想家,想過去,唯獨想不到未來。他看不到未來。他心裏空空的,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仿佛被誰掏走了。恍惚當中,他感覺自己也許會死在這個地方。

死,也很容易的,他想。

離這裏不遠的老虎溝,前一陣子窯上死了人。據說一下子死掉了十七個。是透水塌方,把那十幾個人活埋了。等到好不容易扒開來,已經是出事後的第九天了。有六七個人是散落在各處的,大概當時就非死即傷,但另有十多個人是擠在一起的,他們中還有人是抱成一團的,掰都掰不開。他們的臉一律朝下,埋在煤堆裏,臉都是紫黑色的,手指甲裏也全是煤屑,有些甚至摳出了血。可以說,他們當時都沒有死,而是後來活活悶死的。

方洪兵想:要死就要死得幹脆。當然,那也是一種痛快的死法。如果他死了,那麽,家裏就可以得到一筆不錯的賠償。老虎溝的礦難,驚動到了上麵。每個窯工,得到了三萬多塊錢的賠償。

有了賠償,家裏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所以,有時候犧牲一下,也是值得的,他想。

姐姐那樣的死,就很是不值,他想。

橫豎是一條命,要死就要值。

他不怕死。

23

隨著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各處窯上出事的消息好像也多了起來。

金德旺自然也有些心緊。

然而,這種事情防不勝防,真要出事,那誰也擋不住。隻能在心裏祈求老天,不要出事才好。

老伴楊秀珍在家就天天禱告著洋菩薩(耶穌),在正屋的台桌上供著十字架,嘴裏唱著“哈裏路亞”。

哈裏路——亞,哈裏——路亞,哈——裏路亞,哈——裏——路——亞——

他想:就讓她在家哈裏路亞吧,挺好的。

大兒子建軍還是有些膽小,在一些問題上畏首畏尾。他老是憂心忡忡的樣子。有時,他會深入到井下去查看。金德旺不喜歡他下得太深。越深越危險。有些巷道口,最窄處不到一米見方。四壁都是黑黝黝的岩石,擠壓著你。一旦坍塌,人就會立馬變成肉餅子。

煤越往下挖就越難挖。到了六七百米深的時候,金建軍就開始擔心了。金德旺當然也擔心,但是,挖還得繼續。挖的是錢啊,誰會放著錢不挖?有了錢,比什麽都重要。

要最大程度地掙錢。

有錢不掙是傻瓜。

出事的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存在的可能甚至是很大的。但是,不能因為擔心出事就不掙錢。出了事情也可以用錢來處理。與掙錢相比,出事畢竟算不上什麽。

丫頭金巧雲前不久去了一趟省城。

省城的繁華讓她開了眼界。

回來後她就有些收不住心了。

現在,她沒事了就經常往窯上跑。

到了窯上她有時就幫馬小娥做飯。

這樣也好,省得她在家裏整天地鬧,金德旺想。

金德旺想起來,他已經好久沒有和馬小娥做那事了。三月份做過一次,也還是沒有成功。本來是進行得好好的,可是一旦快要到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在她家看到過的那幅照片,想到那個照片上的男人。四月份,他又試著和她做過一次,那是在去鎮上的路上,他把她給強奸了。就是在山溝裏,四處一點遮擋都沒有。

很奇怪的感覺。他感覺隻有通過暴力手段,他才能興奮,才能最後完成。否則,在正常情況下,他是不行的。

那天她生氣了。

比第一次他得到她時生的氣要激烈得多。

女人真的是莫名其妙。

不過,他也沒有考慮得太多。他是老板,她是幫工的。睡了就睡了,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她是個婦人了,又不是黃花閨女。然而,就算是黃花閨女,睡了又怎麽樣呢?

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最近,金德旺發現馬小娥和一個河南人,叫朱四的,好像有些熱。難道馬小娥對他會有意思?他總愛往她身邊湊。

再過一陣子,如果發現他還是這樣,就讓他走人,他想。

他不喜歡這樣的窯工。

馬小娥可不是隨便什麽別的男人就能沾的。

讓金德旺很是意外的是,老於,於仁發,於副鎮長,居然也吃起了馬小娥的豆腐。那天老於又到窯上來,金德旺留住沒讓他走,說有人給他送了兩隻野兔子。事實上他並沒有指望他會真留下來,——老於是個很挑剔的人哪。但是,於副鎮長居然就留下了。

除了紅燒野兔肉,金德旺還特地讓金建軍去鎮上又買了一些熟菜回來。

因陋就簡,金德旺的辦公室就當成了包間。

金家父子陪著於副鎮長和鎮工業辦的老周和小江。

酒是好酒,五釀液。全黑槐峪的人都知道,於副鎮長國產白酒隻喝五釀液,洋酒就隻喝路易什麽十幾的。據說那叫路易什麽十幾的,比五釀液要貴多了,要好幾千塊錢一瓶。有人言之鑿鑿,說於仁發曾經在一個晚上喝過三瓶路易。有些好奇地人用敬歎的眼光看著他,向他求證,他卻是笑笑,什麽也沒說。也許,這三瓶路易十幾的,對他又算得了什麽呢?

馬小娥在來來回回地上菜。

金德旺頻頻讓兒子金建軍向於副鎮長敬酒,於副鎮長就頻頻地要小江起立應付。於是,這兩個人就喝了不少。於副鎮長也喝了不少,眼睛都紅了。紅了的眼睛後來就盯上了進進出出的馬小娥。

當馬小娥再一次送菜進來的時候,於副鎮長就要求她陪他喝一杯。馬小娥哪裏見過這個陣勢,立馬紅了臉。她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年輕女人,沒有經過什麽場麵的。可是,於副鎮長就拉著她的手不放。“來,來,來,你這樣辛苦,我一定要敬你一杯的。”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她的臉,“你的菜,燒得很可口,美味。哈哈,很好。來來來,喝一杯,隻喝一杯。”

“小娥,那你就喝一杯吧。”金德旺看著老於那副抓著她不依不饒的樣子,說在一邊勸著說。

“喝一杯喝一杯。”老周和小江都齊聲說。

馬小娥看了金德旺一眼,臉又紅了一下,一仰脖子,就把一口酒幹了。

“好,好,好,好好好。”於副鎮長連聲喝彩。

“我真的不會喝的,”馬小娥一手掩口一邊咳嗽著說。

“不錯不錯,”於副鎮長一邊誇讚,一邊就在準備退出去的馬小娥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老金啊,你這個女工找得好啊。挺能幹的。幹淨、利索。長得也不錯,屁股、,都周正啊。”於副鎮長有些意味深長地說。

“她男人死了,拖著一個娃。這是照顧她。”金德旺心裏虛虛地。

“噢,那人家男人死了,你更要照顧好啊,”於副鎮長大笑起來,“不要讓人家守活寡呀。”

金德旺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在心裏想:這個老於,他媽的,腦子裏裝的全是男男女女的這些東西。

“老金啊,你也不要太古板了。這麽有錢,應該享受的就要享受啊!”於副鎮長笑著說。

“我哪能和你比啊。”金德旺一邊說,一邊瞟了一個兒子。

“有錢,就要現在享受。你難道要等到年老了才用嗎?老金,那時候你已經不管用了,”於副鎮長說,“錢,是人掙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錢就要用!”

“對對對。”老周和小江齊聲俯和。

“別留太多的錢,夠用就行了。”於副鎮長說,“留下太多的錢,將來就是麻煩。”

“那是,那是。”金德旺說,“可是,我哪裏有什麽錢啊?我的腰,也比不上你於鎮長的大腿粗。”

“我知道你老金,不露富。”於副鎮長說。

“於鎮長,我那個計劃你看怎麽樣?我想再開一口。上次我和秦書記也說過了。”金德旺問。

“這事再說吧,反正到時按手續辦就行了。你老金的事,我是一定全力支持的。你放心。對了,最近縣裏要對《工商營業執照》和《礦長資格證書》進行重新審核。”於副鎮長說,“可能要有所收啊。最近事情挺多的。上到中央、省裏,下到區署、縣,都很重視,將來要是推行問責製,那事情就麻煩多了。哪邊出事,就免哪邊的幹部。市縣的幹部最多也就是一個檢查而已,撤職的也就是鄉鎮一級的幹部。所以啊,這樣的擔子,如今誰也挑不起啊!”

“官是越大越好當啊。”小江說,“他沒有考慮到的事,有身邊人考慮。他不能幹的事,邊上也有人搶著幹。連講話稿子,都是秘書寫的。”

眾人於是又談了好一會國家大事,引發了很多的唏噓。

金德旺那天心裏多少有些不快,事實上已經從於仁發的話裏聽出點意思了,老於在他開礦問題上並不熱心,甚至是有點故意為難的意思。自然,同行是冤家。老於雖然當了鎮長,但是他代表的還是自己的利益。

送走了於副鎮長和工辦的老周和小江,已經是九點多鍾了。看著那輛吉普車的尾燈,消失在黑夜裏,金德旺狠狠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他知道,從此以後,他上供人的名單裏,就又多了一個,而且這個人的胃口可能比鎮上的一兩把手更大。

一定要從長計較,他想。

今後,一定要更好地進行打算,他在心裏說。

24

與金建設不同,金巧雲一點也不喜歡城市。

城市的種種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金巧雲也承認城市好,城市的繁華讓她大開眼界。與鄉村相比,城市就是一個天堂。

從一開始,金巧雲對城市就感到一種迷惑。如果不是金建設到車站接她,她肯定要暈頭轉向。城市裏四處高樓林立,道路縱橫交錯,麵對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她根本辨不清東南西北。

金巧雲總是聽家裏的人說起城市的種種好處,心裏也一直向往著。事實上,她一直想去城市裏看看,都念叨好些年了。她一直認為她的父母是不太支持她去城裏的,至少是心裏不太情願。然而但他們當真一再表示隨她自己,甚至是鼓動她去的時候,她又有些遲疑。因為,她實在是覺得城市對她而言,是一種過於陌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