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設在城市裏就像是一條魚在水裏,暢快地遊來遊去,搖頭擺尾。很短的時間,他早已經習慣了這個城市,並且自由自在,很享受這裏所有的文明成果。金巧雲感覺他變了,變得油滑起來。原來在家裏的時候,金建設就比較活潑。兄弟仨,三種樣子。老大金建軍是穩重的,不怎麽愛說話,喜歡把心思藏著。人們不太搞得懂他的心思,他也不肯主動和人說。老二金建設則正好相反,他成天嬉皮笑臉的,嘴裏呱哩呱啦說個不停,有什麽話就喜歡說出來,一點也掖不住。而且,他到哪也坐不住,像隻猴子,動來動去的。老三金建明則好像中和了他們兩人的一些特點,比較秀氣。

金巧雲過去在家裏很討厭金建設,討厭他那嬉皮笑臉的樣子,討厭他的那張嘴巴。雖然金建設比她還小,應該叫她姐姐,可是他卻完全缺乏對一個姐姐的尊重,經常挖苦和嘲諷她。他到城裏去以後,她以為他會變得好一些,可是事實上他還是那副樣子,隻是挖苦嘲諷時更加地巧妙了一些。她有時要仔細想一想,才悟出他話裏的意思。當她反應過來並責罵他時,他卻是滿臉堆笑,說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金建設加以嘲諷的,正是金巧雲在城裏的種種不自在。城市裏看上去很繁忙,人們來來往往的,可事實上它卻有很多自身的規矩。金巧雲作為一個在農村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姑娘,第一次進城,難免會有唐突之處,而金建設就是利用這些,進行嘲諷。表麵上,他是在提醒說,說到了某處某處,應該如何如何,實際上就是在嘲諷她的土氣和無知。她沒有和他計較。她知道,在他提醒的背後,也有自我炫耀的意思。

在城裏的一個多星期裏,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金建設陪著的,陪她去逛街,陪她去風景點,甚至還陪她去剪了一次頭。金建設也帶她去看了那個廠。廠裏現在招的全是農民工。那個親戚不在,到外地出差去了。金巧雲感覺廠裏亂亂的,她不能肯定金建設是否已經真正融進廠子裏去了。表麵上看,他好像還和過去在窯上一樣,隻是玩的地方不一樣了。

金巧雲也去看望了金建明。她發現金建明比春節時又胖了些,也更白了一些。他帶她參觀了大學的校園,到處都是茂盛的樹木和古舊的建築,真是漂亮極了。她很羨慕他,羨慕他能夠在這樣的大學裏讀書。

她發現大學生們一個個都很精神。

弟弟當然也是精神的。

金巧雲相信弟弟將來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前途。

金建設告訴她,說鎮上的團委書記喬娣娣也在省城,在共青團省委的青年幹部學校學習。他那意思好像是要她們見一見,但她不快地說:“她來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認識她。”金建設說:“見了不就認識了嘛。”金巧雲說:“我要認識她幹嘛?”

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她想。

她受不了“嬌滴滴”的聲音。

讓金巧雲最為驚訝的是,在城裏隻有短短的幾天時間,她一下就花掉了四千多塊錢。原來她想最多花個兩三千就不得了啦。要是在鄉下,四千塊錢是村裏一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可是,她一眨眼就花沒了。要是讓她盡興地花,也許三五萬都能讓她揮霍掉。想到這一點,她真的是吃驚不小。

回到村裏以後,她就發現,還是回來的自在。雖然它看上去真的是落後貧困多了,但一切卻又都是熟悉的。

熟悉,而且親切。

金巧雲在城裏雖然花掉了四千多塊錢,但她給家裏的每個人都買了禮物。給爺爺買了兩雙襪子,一袋棗糕,一袋酥糖,兩袋桂圓;父親是一件青灰色的襯衫;媽媽是一條羊毛褲,一對漂亮的玉手鐲;哥哥是一隻電動剃須刀;嫂子是一雙皮鞋,兩雙襪子,一大堆好看的發夾。甚至,她連嫂子肚裏的寶寶都買了東西,是一套很漂亮的囡囡裝。

在村裏,她還有兩個要好的同伴,她給她們也帶了點小東西,就是幾個看上去挺漂亮的發夾。雖然東西不值錢,但是她們挺開心的。因為,那畢竟是從省城來的東西呀。

雖然金巧雲並不喜歡城市,然而回來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鄉村生活的無聊。她無事可做。每天她所能做的,無非就是和媽媽嫂子說說話。劉璐璐現在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就像是一麵鼓。她的臉上現在長滿了褐色的雀斑。媽媽說那叫“孕麻”。有人懷孕時重一些,有人懷孕時輕一些。像劉璐璐這樣的,自然算是重的。奇怪的是,劉璐璐長了這樣的“孕麻”一點也不難看,甚至比原來還多了一種味道。一種特別的味道,也許就是少婦的風韻。那褐色的雀斑,就像是在她白皙的臉上,升起來的一團雲。

劉璐璐有時會和她談一些婚姻上的事情。

金巧雲早到了應該考慮的時候了。

然而,她根本就沒有目標。

“其實最重要的是兩人有感情,”劉璐璐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沒有感情,以後根本就沒有辦法過下去。”

金巧雲也無數次地想過,在她的這種狀態下,能找一個什麽樣的呢?

挺難的。

無聊透了,她就到窯上去,幫著馬小娥幹活。

馬小娥自然不能讓她幹什麽具體的活。

也就是在窯上,金巧雲再次看到了方洪兵。她想到了他那次在車站的樣子,想到了他的推辭。她看見他的眼神裏還存著一種哀傷。

也許是出於一種天生的女性善良願望,她希望她能夠幫助他。

25

太陽把大地都快烤焦了。

七月。

窯上還是一切照常生產。

26

在最熱的夏季裏,金建明沒有回來,倒是金建設回來了。

金建明留在學校裏,他說要看點書。金德旺自然是支持的,他愛學習,這是一件好事。他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哪怕將來讀研究生、博士生,他也能供得起。不要說全家就隻有他一個大學生了,就算有十個,他金德旺也無所謂。遺憾的是金巧雲和金建設都不行。建軍是老大,當時是沒有機會讓他繼續讀。巧雲是個女娃,她自己讀得不太感興趣,也就算了,關鍵是建設,挺機靈的一個人,但他卻是玩心太重,根本不把聰明智慧用在讀書上。

金建設回來沒什麽事,他說就是回來看看。他還向家裏透露了一個消息,說金建明在學校裏一部分是為了讀書,另一部分可能是戀愛了。他說他有一次去那個大學找他時,看到他和一個小女生並肩走在一起。

“那個小女生圓圓的臉,單眼皮,個子不高,好像是個南方人。”金建設說。

“管它呢,隻要人好,就行。”楊秀珍樂滋滋地說。她相信,金建明的選擇一定不會有錯的。不管怎麽說,人家女娃也是個大學生。

女大學生比男大學生更金貴。

楊秀珍對這樣的消息,甚至是歡喜的。能夠有一個女大學生當媳婦,自然是很光榮門楣的事情。如今的金家,不同於一般的村民,在婚配問題上,自然也要講個對稱。

對稱就是美。

讓金德旺沒有想到的是,真正有問題的,是金建設。金建設這趟回來,並不單是他一個人,而是和喬娣娣一起。他們倆一同約好了在省城的某處碰頭,然後買票上車,並排坐,由火車,到汽車。漫長的旅程,熱烈地交談。然後到了鎮上,他們才分開。

金建設有點喜歡上了這個喬娣娣。

喬娣娣當然是漂亮的,出眾的。她無任走到哪,她注定是要引起人注意的。在省團校學習期間,她和他接觸不止一次。她發現金建設很聰明,人也機靈。他特別會討女孩子喜歡。到了假日,她隻要一打電話給他,他就會開車來接她。有時,她還會把別的同學一起叫上,然後去某個地方搞野炊。

就算是在野炊時,金建設也顯得比別的男青年要靈活。別看那些人都是縣裏的什麽團幹部,可是在解決一些難題時遠遠比不上金建設。比如說,缺刀子,缺鍋,或是缺別的什麽當時沒有考慮到的,他總是能臨機一動,找來替代品。

幾次郊遊以後,喬娣娣發現和他們一起玩的一個叫朱碧的女孩,好像對金建設有了點意思。這讓喬娣娣很是意外,因為,這個朱碧是個地道的城市人,而且家就在省城,她是在水利廳下屬的一個單位裏當團委書記。據說,她的家庭也還可以,父親是在一個處級單位裏當領導,母親是位教師。喬娣娣當時所以會喊上她,是因為發現朱碧一點也沒有大城市人的架子,很親和。從某種方麵來說,也是滿足自己在金建設麵前的一點點虛榮。

朱碧長得雖說不是很漂亮,但也挺不錯的。圓臉,白白淨淨的。身材不高,但很勻稱。關鍵是她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也許就是大城市姑娘的那種氣質。

喬娣娣想:她怎麽可能會看得上金建設呢?不管怎麽說,她朱碧是個大城市裏的人,在省裏工作。父母也都是幹部,家庭條件不錯,自身還是一個大專生。她要找對象,在省城,什麽樣的條件不好找啊?而金建設算什麽?隻是一個農民,一個進城的青年農民。在她看來,這幾乎是不可理喻的事。

但是,慢慢地,她相信了,這一切是有可能的。如今的城市在發生著很大的變化,城市中人們的觀念變化更大。也就是在最近幾年,人們的身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經濟。即使你目不識丁,但隻要你經濟搞上去了,有了錢,那就是成功了。成功了就會得到承認,得到尊重。金建設雖然身份隻是一個進城的農民,但是他在這個城市裏有產業。換句話說,他是一個企業家。

在城市裏經營的青年企業家。

盡管他所在的那個工廠實際上並不是他所有,而是他家裏的。但是,他家裏的財富不就是他的財富嗎?

財富就是一切。

也不知怎麽了,喬娣娣突然在心裏滋生了一種想法:與其讓這個朱碧追他,還不如自己追呢。毫無疑問,如果朱碧真的開始追求金建設了,那麽自己肯定不是對手。朱碧雖說不如她長得好看,但是她有她的優勢,而且那種優勢非常的明顯。如果把她們兩人打分的話,那麽她的分數應該在九十五分,而她最多隻有六十來分。所以,她應該在朱碧有所表示前,搶先行動起來。

好多個晚上,宿舍裏熄燈以後,她躺在**想:她要是長久在黑槐峪,那一輩子也嫁不出去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生活在秦家振的陰影之下,戴那樣高大醒目的一頂綠帽子。那麽,縣城的人呢?人家也未必就肯找她。

她是處在一種極端不尷不尬狀態啊!

不管如何,從長遠計,她是一定要和秦家振解脫關係的。秦對她不薄,這點她知道。但那隻是他貪戀她的。他也並不是真心地愛她。她得到的,隻是她應該得的。如果他娶她,她當然也就願意和他好。她不在乎他比她大,也不在乎他有過家庭,有孩子。問題是他不可能娶她。男人是種政治動物,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以什麽都不顧的。他和她分手,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她不能被他一直拴著。

她要及早擺脫,越早越好。

然而,金建設就願意嗎?她在心裏問自己。

這樣一問,她才又發現,事實上真想要追他並不容易。第一,他很可能知道關於她的一些傳聞,這些傳聞會極大的影響她的正麵形象;第二,他現在是生活在城裏,廠裏有很多女工,想追他,或者暗戀他的,一定不少;第三,就算她追上了,他們好了,他家裏也一定會反對的。

喬娣娣忽然在心中有了一種哀歎,感覺自己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