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個夏天,也許沒有人比金德旺的內心裏更焦灼了。

這種焦灼也許隻有他自己才能深刻地體會。

焦灼得就像正午太陽下已經被烤了數月之久的旱地,裂了許多縫隙,潑一瓢水上去,能聽到“滋啦啦”的聲音。

七竅生煙。

金德旺已經聽說了,前不久,老周家又開了一口窯,而老於家就更不用說了,大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想怎麽開就怎麽開。在整個黑槐峪,就沒有他老於想辦而辦不成的事。

事實上,他金德旺想再開的念頭也許比他們誰都早,可是現在卻落在了他們的後在。為這事,他去找過老於,老於滿口答應,可就是在手續上推三阻四。他心裏清楚得很,這是老於在刁難他。誰都知道,新挖一眼井,那就是一個新的財源。自己名下現有的,總有一天要窮盡的。而且,一口井越往下開采,難度越大,風險越大,成本也越大。

金德旺都記不得自己多少次找過老於了。好話都說盡了。於副鎮長也仍然是笑臉相迎,極有耐心地向他解釋著各種政策法規以及上麵的措施管製。總之,他表示他全力支持他的開采。但支持他的理由隻有一條,不能同意他馬上開采的理由卻有千條萬條。

金德旺恨得直想當麵狠狠地抽他十個大耳光。

然而,他忍住了。

他不能和他翻臉,鬧僵了隻會對自己更加的不利。金德旺想:隻能忍著,不能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來。最後,總能做通的。

一個月後,金德旺又滿頭大汗地找到了秦家振。

秦家振書記聽了他的情況匯報後,沉吟了一會,說:“這個情況我不太清楚。我回頭再問問老於。事情肯定還是要按政策辦,隻是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老周家,於副鎮長家,他們也都開新井了。”金德旺說。

“他們是早就把手續辦好的,”秦書記說。他回答得如此幹脆,好像早有準備。

金德旺隻好又低下架子,再次請求秦書記關照。

“好的,你放心。我再問問。”秦書記大咧咧地說。

“對了,你是不是一個兒子在城裏?”就在金德旺快要告退的時候,秦書記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問。

“是,是,在讀書,讀大二了。”金德旺說。

“我說的不是讀大學那個,”秦家振書記說,“是不是有一個在廠裏?”

“對,對,對,是我家老二。”金德旺說。

“有什麽……?”對秦書記這樣的發問,金德旺很是意外。

“沒什麽,我隻是上次聽喬娣娣回來說起過他,”秦書記笑笑。

金德旺心裏跳跳的,他總感覺秦家振書記的笑裏有些特別的內容。因為,他能感覺到秦書記話裏有話。一定是有別的意思的,他想。

懷裏一種忐忑的心情,金德旺那天沒有馬上離開鎮政府,而是到了別的一些辦公室,裝作有事無事的樣子,和認識的人打一個招呼,稍稍坐一坐。自然,別人也並沒有什麽好和他說的。最後,他來到了民政辦公室,助理老王正在辦公室裏麵擦他的那輛“電驢子”。滿手的油汙。

“好久不見你金老板了。”老王說。

“忙啊,整天窮忙。”金德旺說。

“你還‘窮忙’?”老王說,“每天銀子嘩啦啦地淌,富得流油。你要是‘窮忙’,那我這就是在忙著等死了。”

“哪呀,”金德旺說,“窯上的開支現在也很大,已經不賺什麽錢了。”

老王不滿地說:“你金老板就別在我麵前哭窮了,你從大腿上拔一根汗毛,也比我老王的腰粗。”

兩人就慢慢地攀談開來。金德旺是試圖從老王的嘴裏掏點口風,所以,才會如此耐心。而老王,則希望和這個有錢的財主多聊聊,以後能獲得更多的一點好處。他們由談天氣,再到談家庭,談兒女。

“老王你兒女都成家了沒?”金德旺問。

老王歎著氣,說:“沒有。兩個女娃我倒不愁,反正將來嫁人,愁的是兒子,高中畢業了,一直找不到事做。”

“你老王在鎮政府給他找個事情做啊。”金德旺說。

“哪有那樣容易啊?!”老王語氣透著一種憤怒。

“想把他弄到農機站,但是領導一直不給個準話。”老王說,“我在鎮政府工作也這麽多年了,知道這年頭辦事不容易。”

金德旺默默。

“我準備讓他跟街頭的老陸,學修理家電。”老王說。

“現在修家電生意很好的。”金德旺說。

“唉,也就是混個飯吃吧。”老王說,“有門手藝,將來餓不死。”

“哪能像你,兒女們不愁啊,”老王說。

金德旺抽著煙,苦著臉,說:“也愁,怎麽不愁?”

老王說:“呃,你兒女都大了,老大成家了,小兒子將來也不用愁。”

“你家老二如今是在城裏?”老王問。

“嗯。他在家裏不安心的。”金德旺說。

“我聽誰說,好像他和那誰?……喬娣娣,在談對象?”老王說。

金德旺一怔,頭腦裏“嗡”地一下,不能啊?不可能!

老王說:“要是你家二子和喬娣娣談上了,哈哈,……那你金老板就算是抱上了一棵大樹啊。往後,你可有靠山了。”

靠山?隻怕是大山。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隻怕他會被秦家振這座大山永遠壓得抬不起頭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件事分明就是在刀尖上跳舞。這是在老虎的頭上捉虱子。不,比這嚴重,是從老虎嘴裏搶肉啊!

金德旺知道,老王分明是在挪諭他。

瘋了瘋了!這不是反了天?

金德旺真的是怒氣衝天。他在路上,越想越氣。氣簡直是不打一處來。他當時就想打電話給金建設問罪,把他劈頭蓋臉地罵一頓。可是轉而一想,就算打去,他肯定不會認罪的,說不定他的行動還會升級。

畜生!畜生!!畜生!!!金德旺在心裏罵個不停。真是不懂事的小畜生啊,怎麽能和喬娣娣戀愛呢?不要說喬娣娣並不出色了,就算她是仙女,愛誰也不能愛她呀!真正的不知深淺。

金德旺想到秦書記說話的口氣,心想:以後要壞事,也許就會壞在這個小畜生的身上。

“不會啊,上次他回來,好像也沒有提到這事啊。”老伴楊秀珍驚詫地說。

金德旺氣得不吭聲。正是因為金建設瞞得如此緊密,才讓他更加的生氣。小畜生,真的膽大包天!

“我看他是有那個意思,”金巧雲說,“他回來那兩天,不停地發手機短信息。”

“我要把這個小畜生叫回來,看來是不能讓他在城裏呆了。”金德旺說。

“你讓他回來,那個廠怎麽辦?”楊秀珍說。

“你以為他在那個廠裏能幹什麽?”金德旺更是火冒三丈。

“他現在的心思全在那個‘嬌滴滴’的身上。”金德旺真的是氣壞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二兒子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來。

“你讓他回來,將來喬娣娣也回來,不是正好?”楊秀珍說。

“這種事不太可能吧?”金建軍說,“喬娣娣現在是團委書記了,她能看上建設什麽?”

“她就是一個騷包。”金巧雲說,“建設要是和她談,遲早是會被甩掉的。”

金德旺氣啊。糊塗,這哪裏是甩不甩的問題?問題是這件事可能把秦家振給惹火了。這不是往太歲爺頭上挖土嗎?

他要去滅火!

他要當麵去向金建設問罪。

30

那天小越南拿了一封信,給了方洪兵。

信是老蘇寄來的,顯然,是請人代寫的。老蘇在信裏說,他的小女兒已經死了。他說,他還是想出來再掙錢,但是家裏走不開。也許,他最終會再次出來,隻是不知是半年還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當然,也有可能再也不出來了。

最後,他在信裏提到在這裏工錢的事,請方洪兵代為討要。

方洪兵感覺有些為難。

兩個月前,他向窯主金德旺提出來過,但金德旺橫了他一眼,說:“這件事情他自己當初怎麽不說?”方洪兵說;“他當時走得急。那時他也還想著把家裏安頓好了,可能再來。”金德旺說:“那就到年底再說吧。到時一起結清。”方洪兵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你和金巧雲說說,說不定她會和她父親說的。”小越南說。

方洪兵說:“別胡說。一碼不搭一碼子的事!”

現在,方洪兵特別反感別人在他麵前提到金巧雲這個名字。他感覺,如今工友們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這種滋味特別不好受。

在別人的眼裏,他是什麽?是故意追求有錢人家的女兒,也是屬於受人譏笑的一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然而,事實上他方洪兵並沒有追求金巧雲。

天地良心。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怪,金巧雲主動看上了他。

他當然能感覺到金巧雲對他的意思,然而,他卻盡量地回避著。因為,他不敢想這件事的結果。結果可能隻有一個,那就是窯主攆他滾蛋,連這份工都打不成,而且還要遭受同伴們的嘲笑。

但是金巧雲卻不這樣想。他越是躲著她,她就越是要主動接近他。工人們每天下井,都要清點人數(從值班室領一個刻著工號的小木牌子下去);每次從底下上來,也一樣要清點人數(把小木牌交還到值班室)。有時,方洪兵要是在底下上來得遲了,金巧雲就會很急地問:“哎,那個小方呢?他怎麽還不上來?”

由於金巧雲的關係,所以方洪兵在窯工中就顯得很突兀。有時,他甚至感覺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隻有小越南是支持並且鼓勵他接受金巧雲的追求。過去,小越南隻是開方洪兵的玩笑,但他沒有想到金巧雲竟然會真的愛上方洪兵。

小越南依然像過去一樣,受到大家的歡迎。他是大家沉悶生活中的樂子。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故事。也許,他本身就是一個天才的故事家,是他在勞動中產生了靈感,編撰出來的。

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你應該追她。”小越南對方洪兵說,“像她這樣不愛財的姑娘,現在到哪找去?也就隻有像她這樣家裏很有錢的,她才不計較你。你要是想在你們村裏找一個,要沒有一定的經濟條件,她能看上你才怪呢。真的,我看這個金巧雲挺好的。”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紙。’”小越南說,“要是她看不上父,你想追她,千難萬難。現在是她看上你,你為什麽不可以接受呢?別人都眼紅你呀,你都不知道。”

方洪兵心裏被小越南說得熱熱的。

金巧雲現在隔三差五地就往窯上來,而且選擇的都是方洪兵正好倒班的時候。他們沒有地方可去,隻能在食堂裏當著馬小娥的麵聊一些不相幹的事。也正是因為在食堂裏,所以,他們沒有引起金德財或是金建軍的特別注意。

雖然他們實際上遇到的機會很少,而且說的也都是不相幹的閑話。但是,方洪兵能感到,金巧雲的每一句話裏都透著一種別的意思。戀愛中的人都是敏感的呀,每一句話都能聽出弦外之音。也就是從聽出這種弦外之音開始,方洪兵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她。

真的愛上了。

仿佛是突然之間,他發現她非常的好看。她的頭發,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她的腰和屁股,都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她的笑,她說話的語調。晚上(或者是白天)躺下去睡覺的時候想,白天(或者是晚上)在井下也想。原來,他不在乎別人議論金家的女人,但現在當別人要是議論到金巧雲的時候,他心裏就會很不開心。他不喜歡別人拿她作為意**開心的對象。

有一次,一個叫大強子的窯工,用很下流惡毒的語氣評論金巧雲,說金巧雲的和屁股那樣大,一定是讓別的男人幹過了。方洪兵真是氣壞了,他感覺就像就像別人當麵侮辱了他的妹妹一樣。事情很明顯,那個叫大強子的窯工是故意在挑釁。大強子年齡和方洪兵差不多,他自認為自己一點也不比方洪兵差。自然,看到金巧雲對方洪兵好,就有了一種強烈的妒意。

“你放屁!滿嘴胡說,你憑什麽這樣侮辱她?”

大強子不甘示弱,用譏笑的口氣說:“唷?我說這個關你什麽事?你是她什麽人?我看佻是狗捉耗子,多管閑事。”

“我不是她什麽人,但是我就不許你滿嘴放屁!”方洪兵大聲地吼著。

“嗬,你算個****!”大強子完全不屑方洪兵的威脅。

方洪兵扔下手裏的鎬頭,紅了眼睛,心頭升上了一股殺氣,“你他媽再說一句試試?!”

大強子也扔下了鎬頭,嘴裏飛出白沫,“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你****少來這一套,你以為我怕你?你他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自己算個!我就說,我就說她讓人操過了,怎麽樣啊?!她早晚有一天會讓人操的,但不是你。你還以為自己不得了了,老子怕你?老子怕你就……”

話還沒有說完,大家就看到方洪後像瘋了一樣地撲向了大強子。兩人立即扭打成一團。在黑暗中,大家也一時分不清誰勝誰負。大家試圖大聲音喝斥著,讓他們分開。但是,他們顯然誰也不想放棄這場爭鬥。他們好像一定要分出勝負來。事實上,窯工們打架,最好也就隻能這樣,讓雙方分清勝負,否則早晚還會再戰。有了勝負,他們也許以後就不會再糾纏不清了。

他們從一個角落打到另一個角落,時而在地上,時而又擠在岩壁上。他們雙方都非常的凶狠,都想立馬能把對方製於死地。但是,他們年齡相當,塊頭相當,力氣也相當,根本看不出誰的優劣。然而,慢慢的,方洪兵占了上風。也就是在片刻功夫,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看到方洪兵已經把大強子摁到了身下,並且死死地壓住了……

方洪兵鬆了手,走到了一邊。

兩人各有損傷,但大強子重一些。勝負既分,大家也就說一些了事的話,並且勸解以後不要再打了。

散開,各人幹各人的活。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十分鍾後,大強子居然趁方洪兵不備,操起一根鐵棍,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當他要砸第二下的時候,被後麵的老祁一把抱住了他,喝道:“你瘋了?!這要出人命的。哪有你這樣的?打過就算了!”

方洪兵立住了,盯著大強子。對老祁喝道:“老祁你放手?你讓他再打!”

老祁當然不能放手。

大強子在老祁的懷裏還掙紮著,試圖掙脫出來。大家也都停下手裏的活,紛紛指責大強子,甚至連大強子本村的幾個同伴也都批評他的不是。在方洪兵憤怒的目光下,大強子後來悻悻地扔下了手裏的鐵棍。

這場風波過後,大家就絕口再也不提金巧雲的事了。他們也都明了啦,不管這事成不成,反正看來方洪兵是有意思了。也許,這事就真的能成,也未可知。你願意也好,妒忌也好,可戀愛隻是人家兩人的事。所以,最好就是從此不提。

然而,方洪兵通過這件事,卻從此堅定了原來還有些搖擺和猶豫的念頭。

他在心裏想:我也許真的就要和她戀愛,不為自己,也要為別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