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些窯主中,真正稱得上人物的,一共有三個人,周家村的周宗澄、鎮上的老於,還有就是沙壩村他金德旺了。每一個開采的人,都得有一定的能耐。一是官方色彩,一是要有地方勢力。沒有點招數和背景,根本就不可能形成氣候。

他們三個中老於是最早開采小煤窯的。最早開采小煤窯的當時除了老於,還有一個人姓趙。姓趙的六年前就死了。很慘,家破人亡,三個兒子兩個殘廢,還有一個開車出事翻到山溝裏去了。老趙當時的小煤窯是鎮上的,由他承包了。按照協議,和鎮上是三七分成。自他承包後,小煤窯裏的煤就源源不斷地向外流淌。那流淌的哪是黑色的煤啊,分明就是亮燦燦的金子。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叫“日進鬥金”,一點也不為過。

然而,錢終於釀成了大禍。

老趙死了,是死在坑道裏。

事實上,窯主是根本不可能下井的。他是死在一個廢棄的井裏。好多天才被人發現。他家裏的人以為他出去了。等到扒開已經被炸塌的坑道,發現他已經有些腐爛了。

沒有任何線索。

死了也就死了,成了一件懸案。

趙家出事以後,就是周宗澄出來幹了。老周家有兄弟五個,老周是他們兄弟中的老二(前麵的老大是個殘廢)。說話擲地有聲,算是真正的掌門人。而他的每個兄弟又都各繁衍了四、五個子女。那些男丁,一個個都是如狼似虎。說起打架來,這方圓幾十裏,沒有誰家可以和他們抗衡的。

真正幹得好的,是老於。

老於是個人物。老於雖然也是本鄉本土出生的人,但是他教過書,當過兵,然後在縣裏幹過,在一個公司裏當過什麽科長。見多識廣,人也精明世故,不管在什麽場子上,都能吃得開。

也許老於是在城裏幹膩了,瞅準了機會,突然就辭職不幹了,然後就回到了村裏,開采起了煤窯。很快,他就和鎮裏(當時還是鄉)、縣裏,甚至行政專署裏,打得火熱。都有關係。可以這樣說,在這百十裏的方圓內,沒有老於打不通的關係,擺不平的事情。

與老於相比,金德旺就沒有這樣的能耐了。但是,蛙有蛙路,蛇有蛇路。金德旺先是從小打小弄開始,慢慢地就越做越大了。可以說,他是鑽著空子發展起來的。當時,他做的時候,老於和周家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是的,真正的肥肉都被他們叼在了嘴裏,他做的小煤窯隻是他們大口吞食肥肉時滴下來的油。可是,這些油卻越積越多,越積越大。開始時誰也沒有介意,等介意的時候金德旺已經做得很有規模了。

有了規模以後,你要想把他滅掉,就非常困難了。

人家當然也想滅他。因為,誰願意讓他舀油呢?客觀上,蛋糕就那麽大。你多吃,就意味著別人少吃。

但是,金德旺掌握著一點,非常重要的一點,——有明顯利益的地方,不和他們爭。他也知道,他就算是爭,也明顯不是他們任何一個的對手。到頭來,倒黴的隻會是他。所以,他不爭。

他看他們爭。

兩股勢力在那絞。

龍爭虎鬥。

一般來說,於家總是占著上風。事情很明顯,因為鎮裏、縣裏都支持他,公安、法院也支持他。鎮裏的領導在他的窯上都有股份。老於的利益受到損害,實際上就是損害領導的利益。但是,老於也是一個聰明人,他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讓周家半招。一是這裏麵的利益關係複雜,另外,他還知道,要是把對方逼急了,難免互傷筋骨。

他不想把周家的那幫豺狼似的壯丁們惹火了。

金德旺就在他們的明爭暗鬥裏,悄悄地發展。他和他們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發展各的事業。他誰都不傷,對誰都客客氣氣,禮讓三分,尤其是對老周家的那幫哥們弟兄。同時,他也和鄉裏的領導們搞好關係,逢年過節,都會按照職位的大小,奉上份額不等的紅包。

他是一個懂得規矩的人。

這就是大家對他一致的評價。

懂得規矩很重要。

沒有人清楚金德旺究竟有多少錢。金德旺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他心裏有數,算盤撥得比誰都精。他從不擺譜,露富。在窯上,他的穿著幾乎就和那些挖煤的一樣。他心裏早就謀算好了,等到一定的時候,他就撤!在繁榮的表麵,他看到了危險。這裏的窯上年年出事,幾乎沒有一年不死人的。透水、坍塌、瓦斯爆炸。而,小事故,那簡直每天都有可能發生的。

死人已經不稀奇了,隻要不是特大傷亡,這裏的窯主們基本上還都能擺平。無非就是花錢,安撫死者的家屬。從幾千到上萬,不等。死者是外地的,一般都還好辦。最頭疼的就是當地的工人,鬧起來沒完沒了。所以一般來說,窯上雇傭的大多是外地工。當然,也有外地工死亡不好處理,亡者家屬尋釁鬧事的。這時候就需要當地政府幫助了,沒有當地政府的支持,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收拾。需要他們在裏麵做工作,威脅利誘,各種手段都得用。

尤其,要同派出所搞好關係。

前麵的一個所長姓徐,和金德旺的關係不錯。然而,後來退休了。現在的所長是三年前來的,姓石,石新華。

石所長很年輕,隻有三十歲出頭。

剛調來那會,石所長經常往這邊跑,了解一些情況。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金德旺總是感覺和他有距離,關係拉不近。

一直有種生份的感覺。

然而,事情後來有了想不到的變化,——外麵隱約傳說石新華和他的兒媳婦劉璐璐有些不正常。這讓他感到相當的意外。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太可能啊!他多次這樣想。

可是,直到後來有一天兒子金建軍忍不住發作過一次,打了劉璐璐,他才相信一定是真有其事了。

對於那場爭吵和打鬥,金德旺沒有多說什麽。這種事情,讓他們自己處理好了。他隻是感覺兒子金建軍有時還是不夠冷靜。男人,有時候需要學會忍。大丈夫衝冠一怒當然是一種氣概,但有時,忍,也是一種能耐。不管什麽時候,一定要給自己留一條路。

關係就是路。

這些年來,金德旺走通了很多路。所以,他才能有今天。他的錢多得自己也說不清準確的數字了。他隻知道,他這一輩子,不,他全家人的一輩子,都足夠用了。

但是,他不顯。

他想,他和老於、老周不一樣。

老於和周家最近幾年又是建房又是買車。樓房蓋得一家比一家高大,一家比一家豪華。但金德旺沒有蓋樓,也沒有買小車。他知道,那樣隻會引人眼紅,成為一個導火索,而小煤窯就是炸藥桶。不,是威力巨大的炸藥庫。

他要悄悄地做事。

事實上,從三四年前開始,金德旺就開始悄悄地向外轉移財富。他在城裏,收購了一家已經倒閉的工廠。

據說,那個廠子過去是很不錯的,後來卻破敗得一塌糊塗,到了資不抵債的地步。其中有很大原因,是人為的。

如今,那個工廠歸他的一個有點文化的遠房親戚管理。那個親戚,是他們在城裏唯一的親戚。過去,很長時間,他們以能有那樣的一位親戚而倍感自豪。說真的,之前一直沒有什麽來往。金德旺一直到發達了,有了上百萬的資本,一次到城裏去,無意間才打聽得到的。有了錢,金德旺自己有了底氣,而那個遠房親戚也特別親熱。於是,慢慢地,雙方就有了往來。金德旺有事到城裏,也會偶爾到他家(多是熱情地受邀)去吃一次家宴。也是通過經常性的無意中的閑談,使金德旺有了向外投資的想法。

那個工廠就是他的親戚向他推薦的。

金德旺當時也猶豫過,但是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咬了牙買下了。

有一年多的時間,那個小廠還虧本,然而,現在已經開始有點賺錢了。不久前,老二金建設也悄悄地去了。金德旺對這個二兒子,有點不入眼。事實上,家裏的小煤窯就是造幣廠,每天都在向外吐錢。有了錢,什麽事情不好辦?這年頭,沒有什麽比錢更重要的了。有錢,就有一切。從他這個做父親的角度看,老二應該像老大一樣,輔佐他管好自家的小煤窯。然而,也許就是因為是老二的緣故,天生有些叛逆,在窯上整天晃悠著,有些遊手好閑的意思,什麽事都不上心。他說他討厭這裏的一切。他向往城市,向往城市裏繁華而熱鬧的生活。

金德旺也越來越看不慣他了。買下工廠後,有了這樣的一個機會,前一陣他索性讓他去了城裏。一方麵是滿足了他,另一方麵,卻也是在那邊安了一個自己的人手。他早想好了,親戚那邊不能完全讓他自主的,必須有自己的耳目。既然兒子不願意在這邊窮山溝裏呆了,讓他去城裏的工廠,學點東西,懂得管理,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石二鳥啊!

如果有一天,這裏出現變化了,他就去經營一個廠子,那也挺好的,他想。

一定要早做安排。

狡兔還三窟呢。何況人?

為自己,為全家,安排後路。因為,說不好,哪天說變就變了。國家不可能永遠對小煤窯采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事實上,金德旺已經感到有些緊了。上麵緊,下麵的窯主就必然需要和當地政府密切的配合。配合得越是密切,將來出現的亂子也就可能越大。

現在,二兒子金建設已經在城裏了。不管他在工廠裏幹得怎麽樣,反正算是他們家在城裏有個點了。想到這一點,金德旺就很是寬慰。

4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了。

雪開始一場連著一場了。

山裏山外都白了。

窯上卻還照常忙碌著。

之前,已經有一些工人回了家。他們一年挖到頭,手裏有了一點錢,就急急地想回。平時累死累活,一年沒見親人麵了,到了年底當然就很迫切。按照他們以往的經驗,越往後就越不好走。年底鐵路上簡直是人潮如蟻。很多人過去根本買不到票。有一些半途上滯留在某個城市的站點,在長椅上過完大年夜,兩天後又不得不回到窯上。

這些人中,有一些還是十五六歲的娃,第一次離開家這麽長時間;有一些則是成年人,家裏有老婆有孩子;還有一些都五十來歲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都是七八十歲了,最小的可能還隻有十幾歲。家裏一律都是困難的,可能還有病人。不困難誰出來吃這口飯啊?

金德旺知道他們的難處,往年也都同意讓他們提早一點回家。

而稍後金德旺沒有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四處來拉煤的,不減反增。一般而言,每年的十月十一月是個高峰,但現在已經進入十二月初了,卻還有人來要。

這讓金德旺很是意外。

也許是過去國營的大煤礦不行了,又或許是國內的燃料市場需求擴大了。這些年,煤炭的價格一個勁地往上跑,一噸煤的正常價格在一百五到二百七十塊錢,而成本大概隻有四十塊錢的樣子。所以,挖煤就等於是在挖金子啊。每天挖的就是錢,挖得越多,就是錢越多。

來拉煤的,大多是一些熟客。他們講信用。生客就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還得等。

金德旺忙得有時飯都不能按時吃。

所有的錢貨都是由他來經手。

一個從河南來的挖窯工,向金德旺請假回去,金德旺一口就回絕了。金德旺認識他。這個挖窯工來了有兩年多了,當時他們村一共來了有三個,一個傷殘,一個死了,如今在這裏繼續幹的,隻有他了。四十多歲,家裏有四個孩子。老婆一年前跟人跑了,四個孩子就由他的年邁母親照看。

事實上金德旺並不是故意不讓他回去,而是現在他不好再開口子了。現在正是忙的時候,要是他開了這個口子,必然會有更多的人要求回去。他能怎麽辦?他隻有斷然地拒絕。

他是一個經營者,不是一個種地的。

要是放在過去,他金德旺隻是一個種地的,他不會這樣。多一個雇工少一個雇工無所謂。但他現在經營著煤窯,要管理,就不能隨隨便便的。

那個窯工很不高興,臉色陰沉著走了。他隻穿了一件絨衣。坑道裏是很悶的。裏麵的溫度比外麵要高得多。夏天時,會達到四十多度。他那件絨衣本來是紅色的,現在已經是一片烏黑了,破得不成樣子。也許,他隻有這麽一件絨衣。他提著鐵鎬,拖著柳箕,佝僂著,重新鑽進了黑暗的,像狗洞一樣的坑道。

不樂意也不行,除非你不在這個窯上幹。然而,你不幹有人幹。每年開春,山裏的雪還沒化,風也還冷嗖嗖的,就有從各地來的人,到窯上來找活幹。到處都是農民,窮得丁當響的農民,急需要找工作的農民。種地是不行的,除了能填飽肚皮,還能有什麽錢?然而,家裏油鹽醬醋,孩子的學費,國家和地方的稅費,都要錢。所以,不打工能有什麽活路?

金德旺在沒有成為窯主之前,年輕時做過好多年的木匠。後來木匠的營生越來越不好,就回家種地。這期間他也到南方打過一回工,在外麵漂泊了大半年,然而卻一無所獲,帶著一肚子感傷,回到了這個在外人眼裏是窮山惡水的黑槐峪。

他哀怨過命運。

因為,他曾經很是壓抑。

他的壓抑實際上是受著他父親的影響。

老父親一輩子很不得意。

他對命運充滿了一種畏懼與無奈。

然而,金德旺雖然也很壓抑,但是他卻敢於抗爭。也就是十來年的功夫,他成了一個有錢人。比城裏的人還要有錢。

這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也是他老父親不敢想的。

這樣的現實,讓他老父親有一種恍惚感。

但是,金德旺不。

他感覺有錢很實在。

有錢讓他有了尊嚴。

有錢讓他說話有了份量。

現在,在鎮上,他算得上是少數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鎮上的書記、鎮長看到他,也都相當客氣。他們對他當然得客氣。他們每個人在他的窯上都領著一份錢呢。每到年底,金德旺都會提著一隻包,到鎮政府去,在幾個頭頭的辦公室轉一圈。這一圈下來,以後窯上什麽事,他們都出麵替他擋了。

又到年底了,金德旺想,隔兩天就去吧。宜早不宜遲。另外老於和周家肯定也送了。他們送多少他不管,他隻管送他的。所以,還是早送了好。

重點當然是書記老薑和鎮長秦振家。把他們打發了,也就什麽都好解決了。下麵還有事要找他們辦。沒有他們的點頭支持,事情就會很不好辦。

金德旺想再挖一口窯。

要把事情做好,難啊,金德旺在心裏感歎著。除了要做好上麵的工作,還要處理好下麵的問題。這兩天,窯上來了一個外地的窯工,叫鄭三,纏著要工錢。鄭三過去在窯上幹過,後來腿砸傷了,就回家了。當時是賠過他錢的,但好像是因為在他手上損失過一個排風機,所以就沒有全部結清,扣了排風機的損失。但他卻堅決得很,過一段時間就來要一次,而每次來,金德旺也堅決地予以回絕,不能給就是不能給。開窯不是辦福利機構。對這種人,一定不能心慈手軟,該動粗的時候就要動粗!

“他要是再來胡攪蠻纏,你就把他轟走!你們幾個人還對付不了他一個跛子?!”他有些不滿地對值班的二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