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坑道裏很黑。

十幾個窯工擠在一起忙著。

方洪兵在刨著煤。

他看到老蘇彎著腰又進來了。

“你不是說回去的嗎?”

“****窯主不同意。”老蘇悻悻地說。

方洪兵笑了一下,說:“我就知道。”

“出來這麽長時間,心裏定不下。”老蘇說。

方洪兵知道,老蘇的的日子鬧心得很,老娘生著病,老婆又跑了,家裏還有一個生病的女兒。那女孩兒十三歲了,有先天性心髒病,五歲的時候發現的,醫生說如果治療的話,還有些救。如果不治療,最多也就是過到十五六歲的樣子,絕不可能活到二十去。然而,老蘇哪有錢救?一個手術說至少也要三萬塊錢。

三萬?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目。家裏拆房子賣地,砸鍋賣鐵,也不足兩千塊錢啊。所以,隻能聽之任之。

在老蘇的描述中,他的女兒是個瘦瘦小小的個子,弱不禁風,隻要一幹重活,嘴唇就會發烏,發黑。很多年來,她在家裏隻是一個閑人,一個廢人。除了吃飯,別的什麽也不能幹。小時候她對自己的病情還無所謂,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有了心思。她傷感,沉悶,鬱鬱寡歡。她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的生命會很短,隻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在哪一處終結,所以,她總是有些難過。而她的家人,也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他們都怕她終結,擔心她有一天會突然離去,而有時候好像又有些像在等待她終結。

她是一家人懸著的心。

那顆心懸得也太久了,太累了,他們需要放下。

老蘇的老婆也許就是受不了那樣的心累,才跑掉的。

而老蘇最近有預感,感覺她女兒也許過不了這個年了。所以,他急著回家。

“要是回不去,你到鎮上打個電話吧。”方洪兵說。

“沒有電話的。”他說。

“我們那裏隻有村部才有電話,從我們家裏離開村部還有好幾裏呢。”老蘇怕方洪兵不明白,補充說。

“你不回去?”他又問方洪兵。

“今年不回去了,等明年收麥子的時候再回去。”他說。

方洪兵的老家也是在很遠的一個地方,他到黑槐峪這個地方已經有三年多了。原來他不在這邊的窯上幹,而是在姓於的那邊。說實在的,那邊的工作條件比這邊要好一些,但是工錢不如這邊高,一天要比這邊少兩三塊錢。一個月下來,那就是好幾十塊啊。所以,後來他就和另外三個人一起過來了。他們三個也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各自說著屬於自己家鄉的方言,南腔北調。隻是因為他們當時瞅準了這邊工錢高一些,就合計過來了。如今,這三人中,現在隻有他和一個叫小越南的還在。另一個去年把腿砸斷了,回老家了。

小越南不是綽號,他姓趙,大名就叫趙越南。誰也不知道他父母為什麽會給他起這樣的名字。他比方洪兵要小一些,但大概也有二十歲了。可是看上去他像隻有十七八歲,不僅是身材瘦小,而且長的也是一張娃娃臉。於是,這邊的所有窯工都叫他“小越南”。甚至,有年齡比他小的,也都這樣叫他。

在這個窯上,也許是因為他們是一起來的緣故,他們喜歡在一起。事實上所有的窯工都是這樣,同村的,同鄉的,都是抱成一團。必須要這樣。在這些人中,有兄弟關係,有叔侄關係,有父子關係。你要是形單影隻,那你在這裏有可能就會受到不公正待遇,尤其是在發生矛盾的時候,肯定受欺負。

方洪兵喜歡小越南,還在於他的沒正經。晚上躺在工棚裏,他會用各種刁鑽古怪的肮髒語言咒罵窯主。所有的窯工都是一樣的,對窯主有一種既痛恨又無奈的情緒。窯主苛刻了,他們就恨得牙癢癢的,在心裏把窯主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痛罵一遍(這也是唯一的解恨的辦法)。但是真正看到窯主的時候,又不得不低眉順眼,做出一付老實幹活的樣子——他們離不開窯主,他們需要幹活掙錢,他們寧願被迫地接受這種“剝削”。

小越南有一種天生的幽默。

這使得他在眾多沉默而愚頑的窯工中,顯得特別的醒目。

他簡直就是一個異類。

大多數的窯工,都不怎麽愛說話,而且性情要麽極端的忠厚,要麽就是相當的粗劣。一天到晚,累得像一頭牲畜,哪還有心思調笑?隻有小越南,再苦再累,他也是樂天的,成天笑哈哈的,好像他根本就沒有過煩惱。作業的時候,他隻穿一件單衣,黑黑的,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麽顏色。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全身都是黑的。黑的衣服,黑的頭發,黑的身體(**的和不**的,都是黑的。手腳伸出來就像雞爪子一樣。他們很少洗澡。偶爾洗一次也是極其的簡單)。隻有通過活動的眼珠,還能看出是個活人。當他冷不丁從井底爬上來,能把外麵的人嚇個一跳,活脫是從地獄中,掙紮出來的黑鬼。

小越南也是一個黑鬼。

但是他笑。

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的白牙。

這裏的百多號窯工,就數他的牙齒最潔白。

一到了晚上,工棚裏就隻有小越南在不停地說話。有一些工友有時也會主動鼓勵他講。他們喜歡他講。他肚子裏總有無數好玩好笑的故事。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得來的。比如,他說他們村支書(其實那時候應該算是大隊書記),文化不高,有些字不認識,就會念白字,而且平時說話愛打結。一次在廣播上為村民(應該算是社員)讀報紙。《人民日報》頭版消息:西哈努克親王8日到京,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迎接。大隊書記讀:西哈努克親,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長氣,鳥飛到機場。

又比如,他說他們生產隊有一口池塘,年底了,隊裏分魚,就讓全體村民(社員)下塘摸魚。一個姑娘不小心把手摸到了一個小夥子的短褲衩裏,一把抓住了小夥子的****。小夥子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我、我的。姑娘卻把眼一瞪,說:什麽你的我的?都是生產隊裏的。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這些是真的假的,反正是極端的搞笑。他肚子裏總是不斷的有笑話。每過幾天,他就會說一兩個新笑話。除了這些笑話,他更多的就是編排窯主了。原來在那個姓於的窯上,人家都叫於老板,獨獨他喜歡叫“幹老板”。“幹老板”五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嗓門也粗。“幹老板”除了喜歡自己開的那輛黑色別克轎車,還有一大愛好,那就是喜歡女人。他也從不掩飾。在窯上,至少有三四個窯工的女人和他有染。那些窯工也都是附近村子裏的。婦人們當然是貪圖他的錢財。在鎮上的那不多的幾個洗頭房或是桑拿浴室,稍有姿色的小姐,都被他幹過了。

那些小姐當然也喜歡被他幹。

因為,人家“幹老板”有錢。

隻有被他“幹”了,才能有錢拿。

據說,後來那些小姐們,看到他,也都親熱地叫他“幹老板”。而“幹老板”把小姐摟在懷裏,也都樂嗬嗬地應承,“好的,幹,幹,我幹。讓我幹老板好好地幹你們。”

這是不是又是一個段子呢?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認為“幹老板”有什麽不對,因為人家有錢。

有錢就是道德。

小越南編排不出金德旺什麽,他甚至有些怵他。金德旺不怎麽愛說話,整天繃著個臉。他從不和窯工們多說什麽,他喜歡四處轉悠,好像要隨時發現問題,隨時找碴兒。這看上去就有些像一隻狗。那種亂叫的狗是不怎麽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種四處嗅著,不聲不響的狗。說不定就會突然撲上去,咬你一口。

金窯主給窯工的就是這種感覺。

有時候,窯工們也會看到金德旺的父親會來。七十多歲的人了,顫巍巍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當然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成就這樣大的場麵。那麽多的雇工,從地底下挖上來的煤堆得就像一座座小山。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正常在窯上的,事實上就是金德旺和兩個兒子。

金建軍和他的父親長得簡直是一模一樣。他也不怎麽喜歡講話,但他不像他的父親,如獵狗一樣尋覓錯誤。他隻是正常地吩咐如何做事,指揮調度。他給窯工的感覺,還是比較溫厚的。

金建設呢?就是另一種樣子了。他喜歡玩。他的心不在窯上,仿佛窯上的事與他完全無關。沒事的時候他喜歡開那輛破舊的東風運煤車,喜歡找人下棋,或是掰手勁。他身上有消耗不掉的精力,無處發泄。

小越南也見過窯主的三兒子。他的三兒子應該是個異類。白白淨淨的,戴著一副眼鏡,聽說是個大學生。他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小越南隻見過一次,是去年的暑假。他頭上戴著一頂鮮紅的太陽帽,身上穿了一件白襯衫,連褲子也是白的,腳上的皮涼鞋也是白的。手腕上的手表在太陽上亮燦燦的,刺目得很。他隻呆了一會就走了。窯上到處都是黑炭,根本就沒有白顏色的存身之地。

所有的窯工,眼裏看到的,除了黃土,就全是黑的。

一片漆黑。

黑的井底,黑的坑道,黑的煤層,黑的人……

最讓窯工們感興趣的,還是金家的女人。他們在心裏不知把金家的女人操過多少遍了。這是他們的樂子。

也許是唯一的樂子。

他們在心裏都非常喜歡窯主家的那個大媳婦。

那真叫漂亮。

在窯上,能見到那樣的女人,不啻是見到了天仙。

大家在心裏都羨慕那個金建軍的福份。

一個男人,有那樣的豔福,死也值了。

羨慕歸羨慕,能有什麽辦法呢?人家有的是錢。

有錢就能娶到好女人。

隻要你有足夠的錢,哪怕是天仙,她也會動心的。

在過去的那個窯上,小越南和方洪兵都聽別的窯工說過,“幹老板”一次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看中了一個歌舞廳的小姐。那個小姐當然非常地漂亮,身價也高,嫌他土氣,不肯幹。“幹老板”就一次拍出三萬塊錢,大聲說:“老子給你三萬塊錢,幹不幹?”那個小姐,立馬麵紅頸粉,嬌滴滴地作羞澀狀,說:“你要幹,那就隨你幹好了。”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還有證人。在場的證人一個是鎮上的副鎮長,另一個是縣裏鄉鎮企業局的局長。

方洪兵和小越南在心裏都感歎著。

三萬塊錢,隻那麽一次。那該是怎樣的女人呢?

“****!就算她那個是金子做的,也值不了那麽多錢啊。”另一個窯工老蔫曾經這樣感慨說。

可是,有錢人啊,他們的想法是和窯工們不一樣的。

雖然想像不出那個小姐究竟是怎樣的貌若天仙,但方洪兵和小越南在心裏覺得,像窯主家的兒媳婦劉璐璐,肯定就算是很漂亮的女人了。

6

大雪一場接著一場。

金德旺先是讓人從很遠的地方拉了一卡車的魚,還有一些蘋果和桔子,送到了鎮政府。各個部門都有,人手一份。像派出所、稅務所、變電所,那自然要更多一些。這也是每年的慣例了,大家習以為常。幾年下來,鎮政府上下差不多已經達成了一種共識,那就是,機關裏是不發福利的。窯主們的年貨就是一年到底的福利。話說回來,鎮政府也沒有多餘的錢搞福利。

每個窯主都會送,連老周家也會表示一點意思。在送禮這一問題上,金德旺是不含糊的——你發財了,自然要給別人灑點花露水。你要不灑,那以後還得靠人家合作呢。就算是根本指望不上的那些部門,像計劃生育辦公室、財政所、多種經營辦公室、廣播站、林業站,甚至是農業信用社,等等,也給,落個大家喜歡,堵堵他們的嘴。

當然,分魚發蘋果什麽的,都隻是表麵的,更重要的是對書記、鎮長們的孝敬。金德旺還是選擇了在那個剛分發完魚和蘋果的那個晚上,提著包,逐個地去敲書記、鎮長們家的門。當然,他是先從敲副鎮長家的門開始。一個個也都是心領神會的,接下紅包,說一聲,“老金啊,謝了。祝你來年再發大財啊。”金德旺就會笑著說:“那也是托你關照啊。小意思啊,我們不要客氣的。”

鎮長姓秦,秦家振。四十三四歲的樣子。他來黑槐峪已經四年多了。原來他是在縣裏,在縣裏的一個部門任副主任。後來被提拔到了這裏。也許,將來如果不出意外,他一定是可以接替書記位置的。

金德旺在秦鎮長的門上敲了好幾下,門才打開。本來金德旺都以為他不在了。燈光裏,他看到裏麵還有一個人,是個女的。金德旺認得出來,是廣播站的播音員。喬娣娣。

喬娣娣是個大姑娘。說她是大姑娘,隻是說她未婚。因為鎮上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她和秦鎮長的關係。喬娣娣原來在外麵的一個工廠打工,後來回鄉以後報考鎮上的團幹部招聘,沒有被錄取。但她的美貌被秦鎮長看中了,結果就安排到了廣播站。

作為一名年輕的播音員,喬娣娣的聲音在整個黑槐峪家喻戶曉。

她的聲音甜得讓人發膩。

應該說,她在廣播裏的聲音和她平時說話的聲音並不一樣,不知道她是不是特意訓練出來的。據說,鎮政府特意讓她參加縣、市,甚至是省廣播電台舉辦的專業播音班的培訓,然而,她那普通話,卻總也帶有一種特別的味道,跟正規電台裏的女聲,大相徑庭。所以,有些村民就把她的名字喬娣娣,故意叫成“嬌滴滴”,倒也很有趣。

喬娣娣已經二十大幾了,但她還沒有男朋友。過去在村裏,在外地打工,大概也談過的,但在她擔任了播音員以後,就吹掉了。雖然她隻是一名播音員,可她卻在鎮政府幹部的正式編製之內。身份高了,對男朋友的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樣了。然而,她現在這樣的狀況,大概要找一個合適的,也並不容易。一般人,誰敢找她呀?

鎮政府裏的人,是眼見著喬娣娣發生變化的。她身材高挑,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從來不束起來,經常是散披著。據她自己說,她每天都要用“舒婷”洗發香波洗頭。烏黑的長發,襯著她一張橢圓的白皙的臉。臉上的大眼睛特別有神。****是一天比一天大,屁股也一天比一天圓。秦鎮長下村檢查工作,有時連文書都不帶,單單帶她。也許隻是謠言,說有村民看見他們下村裏,騎車在半道上停住了,兩人鑽進小樹叢裏,脫了褲子靠在樹幹上幹起來,生生把一顆樹都壓斷了。

金德旺對這些傳言將信將疑。他所見到的秦鎮長,一向是比較嚴肅的。他聽過他兩次報告,就在鎮政府的大禮堂裏。那講的,真的有水平。說起話來,擲地有聲。他怎麽也不能想像,那樣一個嚴肅的鎮長,會著身子在樹林裏幹那種事。

然而,這一回,金德旺真的是感覺到了一種異樣。因為他在敲門之前,並沒有聽到裏麵有人說話。門在足足有五分鍾之後才打開,他看到喬娣娣雖然是衣衫整齊,但是能感覺到她臉上的一些不自然。

秦家振對金德旺的到來,倒表現得相當沉著。他讓金德旺坐下,金德旺原來想坐了,現在反倒不好意思坐下了。他從包裏摸出一個紙袋子,放在了茶幾上,說:“我不坐了,天很晚了,我還要趕到窯上去。”

於是,鎮長就笑笑,說:“那好,呃,薑書記在呢。你過去看看吧。”

金德旺拎著自己的那隻看上去又髒又破的黑包,又去敲薑書記家的門。兩個領導雖然都住在鎮政府的大院內,但秦鎮長因為是一個人,所以住的是一個大單間,緊挨著檔案室。而薑書記住在前麵一排,是個大三間。

薑書記和老伴,以及兒媳婦、孫子在看電視。看到他來了,兒媳婦就帶著孩子到隔壁的房間去了。薑書記的老伴熱情地給金德旺泡茶。

與秦鎮長不同的是,薑書記是土生土長,從一個大隊書記幹起,然後曆任副鄉長、副書記,鄉改鎮後,又當上了鎮長、書記。

薑書記叫薑福寬。

薑書記已經五十多歲了,快六十了。他一共有三個子弟,現在隻有小兒子在身邊,在鎮上的稅務所當所長。兒媳在鎮上的法庭裏,是個書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