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金家真的就出事了。

金巧雲在訂親前一天的那個下午,跑沒了。

金家就差四處張貼尋人啟示了。

然而,卻一點蹤影也沒有。

毫無疑問,她是跟著那個方洪兵跑了。

金德旺急得嘴唇都起了泡。

楊秀珍連聚會也沒了心思參加。

老太爺也病倒了。

事實上,自從深秋以後,老太爺一直就感覺身體不行了。他真的意識到自己的日子不遠了,很近。有一種很不好的現象,就是他有一陣子能經常性地夢到過去,夢到已經過世多年的養父母。可是最近一段他們卻突然地消失了。

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

對於家裏發生的一些事,他也耳聞了。現在,家裏有事,兒子和兒媳都不和他商量了,當然,也不必對他講明。但他清楚是孫女巧雲的事。他們限製她,不準她外出。

他講情已經沒有用了。在這個家裏,他已經成了兒子和媳婦眼中的擺設,——老糊塗。他們不屑和他商量家裏的事情,尤其是兒女們婚事這樣的大事。

他們的主張是堅定不移的。

他在心裏自己哀歎著,自己是老了。

他已經做不得任何主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消耗生命。耗完最後一點力量,就該走了。

他在等著這一天。

53

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有意思,如果那天方洪兵不在鎮上遇到金巧雲,也就不會有後麵那麽多的故事了。

也許,就是命運使然。

離開了金家開采的那片煤窯地,方洪兵一路走著,走著走著心情就慢慢地鬆馳了。天色是在他前進的步伐中,越來越亮。整個天地,都豁然了。他路過小河,路過村莊,一路向鎮上走去。

他看到了金家落戶的那個小村子,沙壩村。他甚至能看到金家的房子。看上去,他家的房子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建築不錯,隻是老舊了,被掩映在另一片雜亂的房子中。村子裏有很多樹,遠遠地看上去,灰灰的一片。

方洪兵走的是小路。

小路抄近。

小路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坑坑窪窪。

在小道上行走的感覺,讓他想起了自己遙遠的家鄉。

一切仿佛都有些熟悉,然而,細究起來又是陌生的。

現在,他真正地踏上了回鄉之路,他想。

結束了,在這裏的一切都結束了,他想。回家了,回家的感覺真好!至於回家以後的路怎麽走,以後再說吧。也許,他還會打工,隻是再不會到這個地方來了。

空氣是冷的,略帶些潮濕。方洪兵大口地呼吸著,嘴裏噴出的卻是一團團熱氣,白霧一股,轉瞬即逝。

他感覺自己要把過去所有在井底下的“濁氣”全都吐出來。

越來越清爽,內心裏。

一個小時後,他離開了小道,踏上了國道。

國道是一條很寬的柏油馬路,黑黑的,蜿蜒著伸向遠方。

不時有車子從他身邊經過。

半路上,他搭上了一輛拖拉機。開拖拉機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居然認出方洪兵是金家窯上的。他說他就是金家那個村上的。

“怎麽不幹了?”他問。

“回家了,”方洪兵說,“家裏有事。”

“掙點錢就回家。”那人說,“別把命丟在這裏。窯上的活,危險。”

“是啊,”方洪兵應著。

一路上,那個人告訴他,金家如何如何地有錢,讓人羨慕。他說,金家的人總起來說還不錯,尤其是老太爺,人很厚道。說起金德旺,感覺他人很精明。但是這個人翅從不把精明放在臉上。然而,他內心裏又是一個極端有主張的人。

“他現在做得就更大了。女兒談了個對象,是一個副鎮長的外甥。這下,就是有了靠山啊!”那人說。

方洪兵像又被人猛地一下,推進了冰窟窿。

他終於明白了。

有了一種徹底被欺騙和背叛的感覺。

心裏空空的,特別難受。

那個人是到水電站拉沙子。方洪兵下了車,道了謝,然後往鎮上的車站走。

小鎮上早已經熱鬧成一片。

是那種無序的,雜亂的熱鬧。

他在鎮東頭的小橋上的一處燒餅攤前,買了三隻燒餅,一邊走一邊咬。

小鎮是熱鬧的,然而他過去也很少來。一般情況下,隻是回家時來回路過,或到到這裏的郵局來寄信匯款什麽的。他知道窯上有一些別的人,會在晚上不辭辛苦地來到這裏,找一個發廊或是浴室,做那種事。這裏麵大多是結過婚的,當然也有小夥子。

方洪兵沒有做過那種事。

一是他覺得髒,二是他覺得花那個錢不值。在井下挖一天也才二十來塊錢,辛苦得很。可以說,每一分錢都凝結著自己的血汗。那樣花,就太怨枉了!

到了車站,卻沒有車子。

這個小車站的車很少,開往縣裏的兩輛車一大早就走了。於是,車站的小廣場上一時就顯得空****的。

方洪兵就把鋪蓋卷放在地上,坐在上麵。

太陽越升越高。

方洪兵的心也焦急起來。

他想迅速地離開這裏。

一直坐到十點多鍾,小站的廣場上才開始出現了別人的身影,三三兩兩的。都是地方上的村民吧,有老有少。其間也過來兩個年輕的女子,打扮得極其花哨,她們從他身邊走過時,帶來了一陣濃烈的香水味。她們走到了一個地方,然後停下來,嘴裏飛快地在說著什麽。偶爾,她們的目光會向方洪兵這邊掃一下。

她們的身份多少有些可疑,他想。

十一點二十,從外麵開來了一輛中巴車。這時,等待車子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車子還沒停站呢,他們就已經開始湧動了。車子停下了,人還沒有全下,就已經有人往上擠了。方洪兵排在靠後的位置,就在他要登上車子的時候,他聽到有人喊:“方洪兵——”

他一愣,誰會喊他?

一回頭,他看到了金巧雲。

金巧雲是兩天前到縣裏去了。她是剛剛解禁。在家裏被禁止出門好多天,然後那天她父親非逼她到鎮上來,和於副鎮長家的外甥小徐一起去縣裏買點東西。

自然,她清楚她父親的意思。他是有意要把他們捏在一起。但是,金巧雲知道,她和這個小徐在一起,是絕對不會幸福的。

她不喜歡他。

怎麽也不喜歡。

說真的,她在心裏甚至努力地想對這個小徐好一些,看能不能喜歡上他,結果發現根本不行。

在縣城裏,兩人隻是傻跑著,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卻無話可說。最後她推說自己有點別的事,讓他一個人逛。她說她要在縣裏多玩一兩天,如果他急,就讓他先回。小徐站在原地,怔怔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的臉有些泛白。金巧雲沒管他那麽多,掉頭就走。在朝陽街上,她自己看見電影院裏在放電影,就買票進去看了一場電影。

那一天,金巧雲感覺自己真爽。自由自在。她感覺暫時擺脫了那個小徐真好。她想,回去以後一定要想辦法到窯上去看看。她要看看方洪兵,然後再和他具體商量一下以後的辦法。最壞的辦法,就是和他一起跑。跑到他的老家去。

她寧願這樣。

在縣城,她住了一個晚上。她不想在當天趕回去,因為她不願意和他同坐一輛車。她估計小徐早回去黑槐峪了。果然,上午坐車沒有看到他。然而,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下車的時候會看到方洪兵。

“你幹什麽?”她看他那樣子,不禁奇怪地問。

方洪兵說:“回家?”

她的臉色唰地就白了,一把將他扯了下來,說:“回家?發神經嗎?好好的,你突然回家幹嘛?”

方洪兵定住了,看著她,她怎麽可以一點不知道呢?

“你爸爸他們讓我回家。”

金巧雲反應激烈,“你別走!”

方洪兵梗著脖子,說:“我不走在這幹嘛?”

金巧雲的眼睛就紅了,說:“你就一聲招呼也不打就走?”

“我把你給我買的衣服,全給了馬小娥,讓馬姐轉交給你。”方洪兵說,“我一天也沒有穿過,都還是幹淨的。”

金巧雲的眼淚就出來了。

“你走!你現在就走!你永遠也不要回來!”她嚷道。

她一嚷,方洪兵的腳步倒遲疑了。

然而,他不走,又能到哪去呢?

“你先別走,”金巧雲說,“到別處去找個活幹。”

她不希望他走,也不願意他再在她家的窯上幹活。

但是,他在此地,完全是陌生的。

“你先找個地方住下,我來想辦法。”她說。

54

除了金巧雲,所有的人都以為方洪兵已經走了。沒有人會想到他會那麽巧,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遇見金巧雲,並且被她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