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他再次去了鎮政府,反映情況。鎮政府辦公室的秘書,讓他去找於副鎮長。於副鎮長聽了,半天不說話。

“這種事情,我也管不了的。”於副鎮長歎著氣說。

“你這種情況的確很特殊,”於副鎮長充滿同情地說,“老金做得太過份了。”

“你要麽就鬧得很大,那我們再出麵,否則我們也不好辦。”於副鎮長說。

老鄭那個晚上,翻來覆去地想,自己怎麽還能鬧得很大呢?他曾經在金家的窯上偷過雷管。去冬的那個漆黑的夜晚,他就想炸了。

真的想炸。

但是在最後一刻,他放棄了。

於副鎮長的話,讓他再次想到了那兩根雷管。

一個晚上老鄭都沒有合眼。

淩晨的時候,他悄悄地起身,去外麵的豬欄裏,扒起了用塑料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雷管。他隻想嚇人,不想真炸。這兩根雷管無疑有很大的威懾力。

鄭三想要窯主金德旺知道,他姓鄭也是一條漢子,不會屈服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他要讓他乖乖地把欠他的錢還給他。事實上,他現在要的不光是錢,更重要是要討一個“理”字。他要的是一個正確的說法。他姓金的不能欠了錢,還打人。打了人,還理直?難道依仗有錢,就可以隨意欺壓人?

這麽些年來,鄭三自己在村裏差不多成了一個笑柄。許多村民都認為他不值,跑了多少年,也沒有一個說法。相反,每每吃虧。

沒有人能相信鄭三會討到說法。

然而,正是一次次地被挫敗,使鄭三心裏的怨恨越積越深,越積越厚。貧困的家境和艱難的現實,加重了他的怨氣。他的內心裏,現在已經容不下了那憤怒,隻要稍一觸發,就會噴薄而出。

他要讓金德旺向他道歉,讓他鎮裏所有人的麵前,感到羞愧。

出門的時候,他沒有驚動老婆,也沒有驚動女兒們。那時天色還很黑,他一跛一跛地大步向前趕。

早晨的風還很涼。

鄭三看到東邊的天上掛著一顆很亮的星星。

忽然間,鄭三就有了一種悲壯,感覺自己這一次去,也許真的就回不來了。他不想那樣做,但是事情的結果是他所無法預見的。在離金家煤窯地不遠的那個路口,鄭三向雜貨店的孫老爹要了一包香煙。

“又來幹什麽呀?”孫老爹已經很熟悉他了,歎著氣。過去,鄭三在窯上幹活的時候,就經常來他這裏買煙。最多時,三天就要來一次。

鄭三沒有付他的煙錢,說:“欠著吧。”

孫老爹疑惑地看著他。

過去,鄭三是從不欠賬的。

“有命就給你,”鄭三說。

“什麽?”孫老爹沒聽清。

“記著吧,這輩子白抽你一回煙了。”鄭三大聲地說。

東方的天空發亮了。

現出了血紅色。

坑道裏還是如夜一樣地黑。

在地下,你永遠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白天是黑夜,黑夜還是黑夜。

十多個工人在井下忙著。

金建軍帶著鎮派出所的人都來了。

石新華試圖靠近,但鄭三那邊卻威脅說他懷裏有炸彈。

鄭三本來隻是要求金德旺出來,但窯上的那些人卻說金德旺不在。對這一點他當然不能相信。

漫長時間的等待。

等待的結果卻是來了一幫警察。

鄭三認定這是金德旺的又一次陰謀。

“你別這樣,老鄭。”石新華遠遠地喊著。

“有話好好說。”金建軍說。

“你讓金德旺出來和我說話!”鄭三說。

“他不在,”金建軍說,“他在城裏。”

“叫他來,”鄭三說。

“我等他!”鄭三說。

“他今天來我就今天和他談,他明天來我就明天和他談。”鄭三說。

“我知道你們有糾紛,但你別這樣,”石新華喊,“你出來,我來負責幫你解決。”

鄭三說:“你不要再向前!你再向前我就拉炸藥。”

石新華喊:“老鄭我向你保證,讓他把過去的賬和你結清。”

“我要金德旺來!”

太陽一點點地升高。

金德旺遠在省城,對窯上的一切全然無知。

井下坑道裏幹活的窯工們對井口發生的這一切也是全然無知。

小越南也在幹著。這天是小越南的最後一天的活。他準備幹完這一天,就回家。他要回去收麥子了。他已經一拖再拖了。也許,這次回去以後就不再來了,他想。

他不想再在這裏幹了。

自從方洪兵走了以後,他感覺心裏空空的。現在收工以後,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窯工們必須氣味相投。他沒有了氣味相投的人。別人再叫他講笑話,他也講不出了。

他擔心方洪兵,牽掛方洪兵。他不知道方洪兵現在怎麽樣了。他曾經問過馬小娥,馬小娥說她不知道。而後來馬小娥也走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金家的事讓人說不清。再說,他們都隻是窯工,隻知道低頭幹活拿錢。

忽然,他感到肚子有些痛。

他想拉屎。

窯上是有講究的,不能在坑道裏拉屎。迷信的說法,那會帶來惡運。他想堅持一會,可是肚子卻越來越痛。

他想他是等不到收工上去的。

他就放下了手裏活,準備走到井上去。

78

石新華帶著人遠遠地站著,一邊喊話,一邊緊張地觀察著鄭三的動靜。

兩者相距有幾十米遠。

由於那個井口是一個斜井,所以,石新華隻能看到鄭三的大半個身子。

“裏麵還有多少人?”他問。

“十多個。”金建軍說。

石新華的心像被揪在了手裏。

一旦發生意外,不僅關乎著鄭三一個人,而是其他的十多條性命。

後果不堪設想。

“你出來,我們有話好好說。”石新華對著鄭三喊。

小越南往井上走,突然就看到了前麵的黑影子。

這是誰呀?

他疑惑著。

誰會堵在井道口?

“你別過來!”那個人聽到了他的聲音,衝他喊道。

小越南慢慢地才看清,他是過去那個多次來過窯上向金家討說法的人。

坑道裏一時死一樣的沉寂。

“大哥你別這樣,這樣多傻啊!”小越南遠遠地站在鄭三的後麵,說。

“你不要靠近我。”鄭三說。

“我不會碰你的。”小越南說,“我今天就要回家的。”

“我不在這幹了。”小越南說。

“****金德旺欺負人。”鄭三說。

小越南說:“是啊,想起來就氣人。”

“你走吧。”鄭三對小越南說。

“你跟我一起出去吧。”小越南說。

“不,你走。你別碰我。”鄭三說,“我一定要讓他****金德旺來!”

“大哥,你聽我的,你跟我一起走。”小越南說。

“不。”鄭三堅持說。

小越南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充滿了悲憫。一個上了這樣年紀的男人,不是被逼到了絕境,是不會做這種事的。看他的樣子,也還是個很老實忠厚的一個人。不是老實忠厚,也不會被窯主欺負這樣子。他聽他說了,家裏是三個女兒,經濟不太好。一個女兒還是個大學生。他擔心如果他出去了,外麵的警察也許就會向他開槍。

這樣的情景小越南是在電影裏看到過的。

他不是一個歹徒,小越南相信。

但是,一旦與警察發生了對峙,性質就不太好說了。

“大哥,你真的聽我說,和我一起走。我們出去以後,一起討說法。”小越南說。

“不要,你走吧。”鄭三說,“你走你的。”

“可是井底下還有十多個人呢。你不要幹糊塗事啊。”小越南說。

“你看你有家,有女兒,女兒還是一個大學生。你比我們好啊。女兒畢業以後,找到了工作,就能讓你享福了。”小越南說。

“你忍一忍,”小越南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鄭三想到了家,想到了妻子,想到了遠在省城讀大學的女兒,心裏一酸,傷心的眼淚就下來了……

縣局的警察也在往這邊趕,其中五個人是特警。

石新華把這邊的情況向縣局作了匯報。

事實上,石新華還有一個多星期,就要調回縣局了。

他離婚了。

半年前他要求調回縣局,隨便哪個部門。上個月,他的請求得到了領導的批準,暫時決定安排他回縣局辦公室,副主任。沒有升,也沒有降。但是,局裏人也都知道,領導這樣的安排隻是緩一步罷了,因為辦公室主任已經到了年齡,再有三四個月,就要退了。

“穩住對方情緒,一定不要輕舉妄動。”孟副局長說。

“但是,如果對方有什麽舉動,那就要堅決、果斷!”孟副局長又補充說。

“一定要堅持住,”孟副局長說,“通知了他的家屬沒有?讓他的家屬來做做他的工作。”

“他的家屬馬上就到。”石新華說。

79

“外麵不要動,沒事了。”小越南向外麵喊。

“一切都好嗎?”石新華喊。

小越南出現在井口,喊著:“挺好的。”

“好的,你把他帶出來。”石新華喊。

“我一會就帶他出去。”小越南說。

鄭三還在流著淚,想著自己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想著自己的家,在最後一刻,他真的失去了勇氣。他邁不動步了。

小越南努力安慰著他。看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樣傷心,他內心裏也非常不好受。當一個窯工是多麽地可憐啊!

“大哥,你也別傷心了,”小越南說,“石所長和金建軍都已經答應了啊,你出去以後,他們就把錢結清。”

聽了這話,鄭三更是傷感,索性大聲地抽泣起來……

“算了,我去叫底下的人一起上來,要不你等著我。”小越南說。

“嗯。”鄭三答應了。

現在,他沒有勇氣一個人出去。

他寧願等著小越南帶他一起出去。

小越南往下麵走……

奇怪的是,肚子也不像原來那樣疼了。

坑道裏潮濕得很。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濃烈而剌鼻的氣味,有些像臭雞蛋。他開始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可是,他越往前走,味道就越強烈。

猛地,他意識到了。

“快跑啊——”他剛想喊,就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

然後一切都沒了。

80

一聲威力巨大的爆炸。

在場的人全驚呆了。

石新華隻感到腳下是一陣激烈的晃動,然後從井口向他們撲過來一陣暖烘烘的氣流。

一股黑黑的煙塵從洞口鑽出,向天上鑽去。

然後就是可以感受到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