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朱碧的父親顯然對金家的別墅也是驚歎不已。

在他的意識裏,原來一直是對農村有一種偏見。現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土財主的厲害。在金德旺麵前,他覺得自己這個小小的處長,真的是特別的渺小,心裏的底氣,在這幢豪華別墅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來前的那點自信,早已經煙消雲散。這樣的豪華別墅別說他一輩子掙不了,就算是有兩輩子,也還是掙不來。

看上去,金德旺真的是毫無驚人之處,又老又土,雖然換上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但似乎上麵還是殘留著煙灰煤塵。他聽女兒說,金德旺隻比他才大六歲,可是看上去要老十歲也不止。自然,在農村裏搞企業承包,非常不容易,肯定要吃很多的辛苦。

辛苦的人易老啊!

金德旺對朱處長當然也是刮目相看。處長,那就是和縣委書記平級啊。而縣長和縣委書記,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個很大的官了。在縣裏,他們管著百十萬人口啊!

朱碧的父親謙虛地說,他隻是一個小官,管著幾十號人。雖然是處級,但是縣裏的處級和省裏的處級,管轄範圍和權力範圍有時候差別是很大的。話雖如此說,但金德旺還是對朱處長尊敬有加。不管怎麽說,人家可算是省裏的幹部。省裏的幹部,應該比縣官更牛氣,他想。

朱碧的母親姓高,是個文化人,在市裏的一所中學當老師。圓臉,短發,戴著眼鏡,文氣得很。朱碧的眉眼長得就很像她的母親。楊秀珍可算是零距離地接觸了城裏人,她的一雙糙手拉著人家高老老師的那雙又白又嫩的手不放,誇她說,看上去最多隻有四十歲。朱碧的媽媽聽不太懂楊秀珍的土話,金建設就在一邊充當著翻譯。

高老師聽了讚美,就含著笑。

在金家的別墅裏,高老師在楊秀珍的帶領下,樓上樓下,都參觀了,甚至連幾個衛生間都去看了。真是太豪華了!麵對這樣的人家,她真是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經濟條件,實在是沒說的,太好了。她相信女兒嫁到了這樣的人家是會幸福的。現在人們的觀念變了。過去人們講要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後來革命不講了,就講要有感情。慢慢地,後來感情也不講了,隻講金錢。有錢就有幸福。與那些隻認金錢的女孩子相比,女兒的選擇還是好的。他們畢竟都很年輕,年紀相仿,而且好像感情也還不錯。金建設雖然沒有什麽學曆,隻是中學畢業,但是人很聰明,比較機靈。

金德旺那個晚上沒有在家裏請客(他知道楊秀珍做菜是不行的),而是在金建設的帶領下,去了天津路上的天京大酒店。五星級的。金德旺還讓金建設通知了金建明,並且讓金建明帶上了他的女朋友。

金建明帶著女友很晚才到。

大家都以為他們不來了。

楊秀珍是第一次看到鄭燕青,自然是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遠遠地看上去,兩個倒挺般配。她和金建明兩人坐在一起,文靜得很。他要比她稍高些。身材相仿,都是瘦瘦的,一個精幹,一個苗條。兩個都戴著眼鏡。

鄭燕青一看就是從那種經濟上很不寬裕的人家出來的孩子,眼鏡是老式的,而且至少是她從大一,甚至是高中時就戴的,已經很舊了,塑料邊框已經磨得沒有了光澤。身上的衣服也非常地樸素,一點也不鮮豔。可以肯定,這已經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金德旺其實也是第一次看到鄭燕青。她不算漂亮,但很秀氣。雖然為了照顧她,讓她坐在金建明的邊上,但她還是被眼前的氣氛和排場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本來她是堅決不來的,但無奈金建明一個勁地求她。他對她說,隻是吃一次飯,並沒有別的什麽。當時她在學校食堂裏搞衛生,見她不答應,他就站在食堂的大門外,苦苦地等待,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她心一軟,就答應了。

答應以後的鄭燕青就一直在不停地後悔,心裏忐忑得不得了,走到這個酒店包間門口的時候,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金德旺那天很盡興,和朱碧的父親頻頻地幹杯。朱碧的父親雖然始終含笑,很有分寸地奉陪(當然,有時也主動敬酒,但並不放縱),但仍然是滿臉通紅,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金德旺開心啊,他怎麽能不開心呢?他想:父親要是在世的話,一定也會非常高興的。現在的這個場麵,老父親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能有今天,和省城的一個處長坐在一起,並且可能成為親家,都是因為他這麽多年來奮鬥的結果啊!

過去的缺憾事都可以忘掉。

朱碧的父親詢問了他窯上的生產情況,金德旺就大概地做了一些介紹。他也知道,朱處長隻是出於一種禮貌。兩個人倒是更多地說了金建設管理的那個工廠的情況。金建設顯然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年少輕狂,金德旺想。他還年輕,要有很長的路要走。當然了,從眼前的情況看,金建設真的還挺不錯的,值得他自豪。凡此種種,都證明當時他決定把他送進城裏來,是一個非常偉大而英明的決斷。

“回來這一趟,你要多住些日子吧?”朱處長問。

金德旺說:“也就是一兩個星期吧,那邊放心不下的。”

朱處長說:“你也挺辛苦的,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就多住些日子。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要注意身體。”

“是啊是啊,要注意身體。”朱碧的母親也趕緊說,“有事就多讓孩子們挑。”

“建設和朱碧是好朋友。我們現在也熟悉了,以後就多加走動,”朱碧的父親說,“過兩天,也請你們到我們家坐坐。我們家,可是真正的寒舍,比不上你們家的。”

金德旺剛想說一句“****“,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連說:“哪裏哪裏,客氣客氣。”於是,朱處長就拉著他的手,約定四天以後,讓他們全家去他們家做客。

“好,好的。”金德旺愉快地答應了。

那個晚上,小鄭一直低著頭。一是這樣的場合她不適應,二是她不習慣麵對這麽多的人。眼前的宴席,真的是太奢侈了。雖然說起來隻是家裏人聚會,可是鄭燕青感覺那就是一個特別奢侈的宴請。她長了這麽大,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排場。三文魚、澳洲龍蝦、海參……她過去隻是聽說過。

鄭燕青知道金建明家的經濟條件還不錯,但是她沒有想到會這樣排場。她也知道他家在省城買了房子,但她並不清楚是怎樣的房子。他和她說話,總是淡淡的。也正是這樣,她很喜歡他。她喜歡他的不張揚。在學校裏,金建明和大部分農村來的學生一樣,很本色。但這個晚上的排場,讓她感覺不舒服。

她想到了自己的那個家。

從金德旺和朱處長他們的談話中,小鄭才知道金建明的父親在家鄉是開小煤窯的。小煤窯是個吃人的地方。她的父親就是在小煤窯裏被砸傷的,而且多少年了,也拿不到欠錢。想到小煤窯,就讓她感覺不舒服。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的是太大了。

什麽差距呢?

是貧與富的差距。

席終人散,金建明沒有回家,而是要學校。他和小鄭兩個人沒有馬上坐車,而且沿著路一直向前走。

“你家裏很有錢嘛。”小鄭說。

“嗯……還行吧,”金建明說,“……其實,也不一定的。”

“有時候也向銀行貸款的。”金建明說。

“你過去從來沒有向我說過你家是開窯的。”小鄭說。

“那很重要嗎?”金建明問。

“我們隻要相愛,家庭會有什麽妨礙?”金建明說。事實上,他的話裏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是希望她不要自卑。他能感覺到她在這個晚宴上有壓力了。她應該知道,今天晚上讓她來,就是讓她亮相的。而且,看來他的家人對她的印象還挺不錯的。

“我愛你,你是知道的。”金建明說。

小鄭不吭聲。

“你說話呀,”金建明說。

小鄭歎了口氣,幽幽地說:“我父親就是在窯上砸傷的。”

金建明不吱聲了。在窯上幹活,發生死傷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父親是怎麽傷的?傷得嚴重嗎?在哪個窯上傷的?

他沉默了。

他不想問,不,是不敢問。不敢問她父親是在誰家的窯上幹的活。一個黑槐峪鎮,大大小小的煤窯有幾十個,應該不會那樣巧的。

如果是,他的良心會感覺很不安。

兩個年輕人坐上了公交車。車裏沒有多餘的座位,就站著。

麵對麵地站著,卻沒有了說話的。

77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

窯工們走掉了不少,全都是趕回去搶收麥子了。

窯上一下子顯得特別的清靜。

那天一大早,金建軍就去鎮上了,他要和另一個拉煤的貨主結賬。窯上雖然還在生產,但隻有一少部分工人。臨走之前,他都做好了安排。

結完了賬,把現金存進了信用社,也才是九點多了。就在他準備往回趕的時候,接了二槐打來的電話,說那個鄭三又來了,在鬧事。

“他懷裏揣著家夥,說如果你爸爸不來見他,給他賠禮,他就不活了。”二槐說。

“你趕緊通知派出所來人。”二槐說。

金建軍的腦袋“嗡”地一下,心裏一涼。怎麽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父親不在的時候發生麻煩呢?金建軍並不知道,在幾個月前,也就是大年初三的時候,鄭三來過窯上,討要說法,結果又和周大柱他們發生了爭執。

鄭三咽不下這口氣。

他發誓要鬥爭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