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往往是冷的,尤其是在某個“倒春寒”的年份。

這一年,當然還不像是在“倒春寒”,氣溫隻是比常年稍低。

在黑槐峪,連低窪處的那些雪都已經消融了,河裏的冰也都不見了影子,但還是很有寒意。夜裏挖上來的煤,到第二天早晨上麵都會蒙上一層白霜。而小山似的煤堆,就像一座座大小不一的雪山。

金德旺和金建軍整天就在窯上。期間金德旺讓金建軍回去(城裏)過一次,看望妻子和兒子。金建軍在城裏住了一個多星期,就又匆匆地趕了回來。他在城裏也呆不住,說悶得慌。他在清閑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除了逗逗兒子外,剩下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帶回來的消息是,家裏一切都很好。金建設正試圖為家裏找一個清潔工,樓上樓下的打掃衛生,但遭到了他媽媽楊秀珍的反對。這樣的反對當然是有道理的,沒有必要浪費那個錢,金德旺想。金建設是處處想模仿城裏人的那種生活。可是,說到底,自家都是從農村上來的,沒有必要事事仿照的。金建軍還說,他的媽媽想在樓下搭一個雞圈養雞,結果讓負責物業管理的人強行拆了,雙方大吵了一場。

對於這樣的插曲,金德旺笑笑,心想:楊秀珍真的是秉性不改。那樣的一個小區,是不可能讓搭雞圈的。

雖然天氣還很冷,而且風也很大,但春天畢竟是在慢慢地到來。路邊石頭縫裏的一些小草最先探出了青尖,一些樹木也開始活泛,不像冬天裏那樣枯槁了。

風大,刮得呼呼地響。

黃塵漫天飛。

然而,風越是刮得大,春天來得就越是快。

金德旺知道。

於副鎮長果然不再像原來那樣氣了,有一天金德旺在鎮上請他吃飯,他也沒有拒絕。吃了飯,金德旺還請他去一個浴室洗了一把澡,開了一個單間,叫了一個小姑娘,讓他享受了一回。金德旺自己也做了。給他做的是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她說她三十一歲,可是金德旺感覺她至少也有三十七八了。

興趣索然。

但是,那個女人對他卻格外溫存。她希望他再去照顧她的生意,她說她不是本地人,老家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金德旺問她家裏還有什麽人,她說自己有家,男人在家裏種地,比較老實,還有兩個孩子。大孩子才七歲,小的隻有五歲。

“那你怎麽出來幹這個?”金德旺問。

“沒錢啊。總要生活啊。不幹這個幹什麽?”她一臉無奈的樣子。

是啊,錢是最重要的。人,離開了錢,就沒有辦法活下去。

金德旺就又想起了馬小娥。

兩天前,金德旺趁著夜色,找到了馬小娥的家,想勸她回來。馬小娥趕他出門,金德旺就從懷裏掏出一把錢來,想哄她回心轉意,結果被馬小娥一把就摔在了他的臉上。他媽的,給臉不要!金德旺在心裏罵。老子隻要有錢,到哪裏嫖不到?本來他想告訴她,他在城裏都嫖了,而且嫖的是天仙一樣的女人。那女人,比她嬌豔百倍。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像過去用武力征服她,結果臉上讓她抓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那血痕一直在臉上掛了好幾天。金建軍問他怎麽了,他推說是讓鐵絲劃的。女人是不可捉摸的。他活了一大把年紀,第一次感覺女人們不好理解。年輕的女人更不好理解。

金巧雲有了消息,說她現在很好,和方洪兵在南方的一個城市裏打工。信是寄到村裏的,村長把信轉交給了金建軍。金建軍把信給金德旺,金德旺氣呼呼地說:“我不看。”但是,金建軍還是把巧雲在信裏寫的內容,大概地給他複述了一遍。

金德旺是決意不再理她的。

她傷透了他的心。

他不相信她能過上好日子。

和他作對,就不要有好日子過,金德旺想。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

一去不返。

轉眼間,天氣就暖和了起來。

所有的樹木都開始泛綠,而且綠意盎然。

窯上的食堂裏,現在重新找了一個做飯的婦女,三十多歲,就是鎮上的人。其實,這個人是老於看中的。老於向金德旺作了推薦,金德旺自然就不能回絕。而且,老於居然還給她定了一個工資標準,簡直比最辛苦的窯工還要高一倍。對此,金德旺也隻能同意。

他還能有什麽選擇嗎?

對這個年輕女人,金德旺了解不多,隻知道她姓黃,因為於副鎮長總是叫她“小黃”。

小黃後來主動向金德旺說了她自己的一些情況。她說她的男人是個瘸子,在家裏帶著孩子。她幹過好多事情,但是最後總是不順心。在她的眼裏,於副鎮長可是一個大好人。麵對金德旺,她喜滋滋地細數於鎮長如何如何地照顧她。金德旺隻是聽著,卻並不作答。但是,他在心裏清楚得很,老於一定是很好地照顧了她的,而且必然是連**都照顧到了。

金建軍對這個小黃的到來,是有些不太樂意的,但金德旺說服了他。現在這種時候,還能再得罪老於麽?於副鎮長的安排,一定是要服從的。金德旺也知道,老於和這個女人一定是有些貓膩的,否則堂堂的於副鎮長怎麽會替她出麵安排呢?

也就是隻有一個多星期下來,金德旺就發現這個小黃與馬小娥相比,有著很大的差距。她遠遠不及馬小娥能幹。原來食堂裏就是馬小娥一人忙,那個宗老頭隻是幫些雜忙。而現在做飯的主力,則完全要靠他的親家。

金建軍的嶽父老劉,倒是全心全意地幹活。

劉璐璐的哥哥劉大海也是比較踏實的一個人。

與他們一比,小黃就顯得太輕浮了。她注意的隻是如何修飾自己。雖然隻是一個燒飯的,但是她仍然不忘把自己打扮得很新豔。好像她來這裏不是來幹活的,而仍然是和在鎮上一樣,每天打扮得幹幹淨淨的,倚在門旁,看著街上的來往行人。

也許,不能吃苦耐勞,就是鎮上的女人們的通病,金德旺想。

對此,金德旺還不好多說什麽。

窯上離鎮裏有好遠的路途,所以,小黃也就正常住在窯上。半個月回去一次。來去還比較方便。有時,於副鎮長到這邊來,也會“順便”帶她回去。明眼裏都看出來了,這個小黃,就是於副鎮長的情婦。

於副鎮長喜歡她。

她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豐腴、性感。而且,她的**氣,是從骨子裏向外散發。隻要老於來到這裏,她就喜歡得什麽似的,一點也不加掩飾自己和他的從屬關係。

也許是因為小黃的關係,金德旺感覺現在老於對他的忌恨已經逐漸地消失。他的外甥小徐和老周家的女兒已經結婚了。閃電一樣。農村裏,就是這樣,沒有太多的講究。兩家聯姻了,關係應該是更近了。但是,老於在與老周的相處過程中,卻發現老周並不如意。老周的算盤是想從老於這裏得到更多的權力支持,而自己卻不付出一分。

“一個農民、土財主,屁事好歹不懂。”於副鎮長這樣評價老周。

“癩狗扶不上牆!”於副鎮長說。

“他隻知道錢,隻認錢,”於副鎮長說,“錢就是他的命,一分錢就是他的一分命,你要他十分錢,就是要他的十分命。”

“為了十分錢,他能和你急眼翻臉。”於副鎮長說。

“他是屬狗**的,隻進不出!”於副鎮長說。

金德旺聽著他的牢騷,隻是微笑。為了籠絡好於副鎮長,金德旺一直很努力。上次金建軍回城,金德旺讓他叫金建設再買一塊那種叫什麽勞的手表,送給了老於。有一次在窯上,金德旺讓小黃頻頻向他敬酒,結果老於就喝醉了。

醉了的老於,就拍著金德旺的肩膀說:“老金,你比老周強!”

金德旺當時心裏一熱。

老於那天是真的醉了。不知怎麽,就說起了女人的事,老於就嘲笑起秦家振來,說他不應該搞一個喬娣娣那樣的丫頭。

“喬娣娣鬼精得很。”於副鎮長說,“據說她現在手裏捏著老秦寫給她的信件和做那個事的褲衩。她說要是老秦敢做一點對不起她的事,她就把這些東西送到紀委去。”

“老秦現在成了‘嬌滴滴’手裏的一張牌。”於副鎮長說,“她想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

小黃在一邊就笑,說:“那你以後也得當心點。”

於副鎮長就忘形地拍著她的大腿,笑著說:“我送你幾根毛做證據。”

“你作死!”小黃就笑著打他。

金德旺在心裏,真的就佩服起喬娣娣了。

以後,如果有可能,看來還是得要好好地利用一下喬娣娣,他想。

然而,金德旺要利用喬娣娣的想法,自然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毫無疑問,喬娣娣現在倒是很想讓他們利用,然而,金德旺要想利用她,麵臨時一個很大的難題,這個難題就是金建設和喬娣娣的關係。

金建設現在已經明確地不想和喬娣娣繼續戀愛關係了。他現在和朱碧關係發展順利,交往頻繁。在金建設的心裏,朱碧已經越來越有地位了。相比之下,朱碧沒有喬娣娣漂亮、性感。但是,她比喬娣娣要本份,有文憑,家境又好。麵對她,金建設自己還有些自卑呢。

金德旺開始有些將信將疑,他不相信金建設能和朱碧談上對象。然而,後來聽楊秀珍在電話裏說,他們已經經常性地出雙入對了。朱碧來過他們家好幾次,一來以後就幫著楊秀珍幹活,一點也沒有城裏姑娘的架子,深得楊秀珍的歡心。在家居生活上,她是一套城裏的習慣,當然是權威的。楊秀珍自知城鄉有差距,積極地服從指導,從善如流,積極地采納她的意見。而且,她和劉璐璐相處得也很好。

楊秀珍和劉璐璐都傾向朱碧。

朱碧是真正的城裏人。

本來喬娣娣在年前的那段日子和金建設的關係已經淡了,但是,最近她又重新盯上了金建設。

金建設為這個開始煩惱了。

金德旺當然也是希望他和朱碧好。

他們家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他們家現在也是在城裏,落上了城市戶口,又有錢,必須要找個門當戶對的。

喬娣娣顯然不合適。

而如果金建設不能和喬娣娣繼續戀愛關係,那麽,以後想利用她,她必然不太情願,金德旺想。

所有的事情,都有得失啊。

75

五月。

麥子已經開始泛黃了。

在黑槐峪晴朗的上空,布穀鳥在快樂地叫著,“快割——快割——”

金德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去了。

他想家,想念城裏的那個家。

想念可愛的孫子。

最近一段時間,從井下的情況看,出煤量減少了不少。一天比一天少。的確開采的難度越來越大了,有一些井恐怕得要放棄了。如果再繼續往下挖,一是成本太大了,二是危險性也成倍的增加。一旦出事,後果不堪設想。

幾天前,金德旺到鎮上去,聽人說,老於把自家的那些已經沒有多少開采價值的煤窯,轉到鎮政府的名下。鎮政府為此付了一筆不小的數目。

這個****老於,真是狡猾啊!金德旺在心裏罵。

而且,老於放風說,鎮政府準備把一些私人小煤窯控製起來,形成集體力量開采。他對自己的行為辯解說,鎮政府收購的小煤窯,早就不是他的了,而是他兒子的。他和他兒子現在是互不相幹。並且,所以收購他兒子的,正是改革的需要。他說:“一定是有人反對改革的,反對收購的。但是,我們就要敢於從自我做起!”

於副鎮長的話鼓動了一幫人。尤其是一般普通村民,他們以為收歸集體後,集體就會得到一些實惠。

愚昧!金德旺想。

既然是這樣,自己的那些產量已經不高的窯井能不能轉給鎮政府呢?金德旺想。

難!

麥子一天比一天地黃。

窯上的一些工人們開始陸續請假。

金建軍建議他的父親金德旺回城去休息一陣子。

金德旺同意了。

就在他決定離開的前一天,金德旺接到了金建設的電話,說想請他回去,說朱碧的父親最近想到他們家來。這意思是非常明白的,看來,朱碧的父親也有意了。

“好啊,”金德旺說,“我明天就回!”

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巧,而且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