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 陽光很熾熱,照在人身上熱烘烘的,容易讓人心生煩躁。

兩匹馬在一旁無聊地甩著尾巴, 偶爾好奇地跟對方碰碰頭。

隔壁的場地裏有人在教練的輔助下練習,遠處傳來嘚嘚嘚的急促馬蹄聲, 溫見琛從自己的情緒裏抬頭, 看見一匹黑馬從遠處跑過來。

馬上清麗的女郎目光認真堅定, 陽光從她頭頂撒下來, 美得好似神女降臨。

他轉頭又一次看向父親,看到他臉上難以掩飾的無奈。

“不,你從不是任何人的拖油瓶,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能肯定。”溫致禮向他解釋, “她之所以不帶著你, 是因為她沒有信心能照顧好你,阿琛, 那個時候……她是未婚生女,她才二十一歲, 還是個學生。”

“她願意把你生下來,我已經很感激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分手,她還那麽年輕, 還有很長的未來, 單親媽媽……你讓她怎麽麵對外人的目光, 怎麽嫁人?”

溫致禮說起舊事, 麵上無奈之色更重, 從來都掛著從容神色的臉孔被疲憊覆蓋。

他重重地歎氣,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一晌貪歡負責,她身體不好,不能墮胎,所以選擇把你生下來,你是我的兒子,教養你就成了我必須做的事,她也因為愧對於你,這麽多年來再也沒有結婚,再也沒有別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放棄了你,已經是不配做母親。”

“她心裏是愛你的……”

他這句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溫見琛一口打斷:“嗯,是愛我的,但不多。”

溫致禮一噎。他沒辦法反駁兒子這句話。

比起溫見琛這個兒子,佘雨確實更愛她的事業,大學時她就是那種做實驗不慎著火頭發都被燒焦一截了,還能淡定地滅完火後繼續熬夜琢磨實驗哪裏出了錯的人。

溫見琛嘴角抿出一抹嘲諷的笑,“我就搞不懂你們了,既然還在讀書,搞什麽**,要搞不能做好措施?要不是她不適合墮胎,我就要被倒進馬桶裏衝走了唄?”

這話說得相當粗糙,但道理是這樣沒錯的。

溫致禮本來準備了很多話,想跟他舉例說你小時候很喜歡的那個超人的玩具就是她出差特地從日本給你帶回來的,還有我送你的手辦其實也是她給你買的,還有你的生日禮物……

很多的小細節其實都有佘雨的影子,盡管這麽多年來,他們從沒見過麵。

但是他的話全都被溫見琛這一番直白得過分的話噎了回去。

他沒有辦法否認,過去那麽多年佘雨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這個事實,無論送過多少禮物,她都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

她深知這一點,於是無法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是你的媽媽,我想見你。

溫致禮整個人都頹唐下來,“……對不起,是我們的錯。”

聽到他的道歉,溫見琛眸光一顫,想說錯的不是他,可是張了張口,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覺得喉嚨一陣哽得難受。

“嘚嘚嘚——”

馬蹄聲到了他的跟前,裴冬宜回來了,她坐在馬上,鼻尖上已經冒了汗,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她俯身過來,笑著問道:“你們已經聊完了嗎?”

她問完看向溫見琛,見他臉色不是很好,再看看自家公公,麵色也很複雜,不由得心裏一愣。

這是談崩了?可……他們父子關係向來很好,怎麽會突然談崩了呢?

溫見琛點頭嗯了聲,說:“秋秋,我們回去。”

“……啊?”裴冬宜不禁錯愕,“不是說……”

不是說要玩到下午,中午在這裏吃飯麽,怎麽突然就改了主意?

“我想回去,秋秋。”溫見琛打斷她的話,加重語氣重複道。

裴冬宜又一愣,緊接著就見溫致禮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連忙應好,從馬上爬下來,問道:“我先給大家打電話,我們在停車場匯合?”

“不用,讓他們繼續玩,我們先回去。”溫見琛搖頭道。

裴冬宜不敢多問,又應了聲好,被他拉著往前走,隻來得及回頭匆匆對溫致禮道別,“爸爸再見,過幾天再回去看您。”

溫致禮都沒來得及答應,她就被溫見琛拉著大步走遠了。

他看著溫見琛的背影,忍不住重重歎口氣,他就知道會這樣,這個兒子太聰明了,隻要給他一個線頭,他就能抽絲剝繭扯出全部真相來的。

這樣的兒子會讓父母驕傲,但也讓父母頭疼,因為這種人完全哄不住,要做什麽隻能等他自己願意。

中秋節後原本很開心的一次騎馬放風之行,明明有一個興高采烈的開頭,最終卻虎頭蛇尾地結束。

回去的路上裴冬宜坐在副駕上有些摸不著頭腦,時不時就扭頭看正開車的男人一眼,幾次故意欲言又止,想讓他主動向自己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但平時很有眼色的男人這會兒跟瞎了似的,明明看到了卻裝沒看見,一副關上耳朵拒絕交談的模樣,她不禁有些泄氣。

走得太著急,她隻來得及換回衣服,然後在群裏跟大家說了一聲,就被溫見琛塞進車裏,一踩油門就以最高車速衝出了俱樂部大門。

當時大家還在等他們一起吃午餐,突然收到這個消息,都愣了,紛紛問發生了什麽事。

裴冬宜:【沒什麽大事,就是溫見琛不太舒服,你們吃好玩好,晚上別墅見。】

嗯,心裏不舒服,也是不舒服嘛。

大部分人都對她的解釋深信不疑,說不定是溫見琛吃錯了東西還是怎麽的,突然就不舒服了呢?很正常的。

問候兩句也就過去了。

隻有寧濤覺得哪裏有古怪,溫見琛和裴冬宜自從被叫去開會以後,就跟他們分開了,後來他們練習騎馬,還聽教練說溫總和他兒子在賽馬場跑馬。

當時他甚至還跑去看了一眼,遠遠看見他們確實在賽馬,而且早上出門時還好端端的,這不舒服來得也太突然了。

寧濤想得多,心裏留了個心眼,私聊裴冬宜問她溫見琛到底為什麽不舒服。

裴冬宜正好坐車無聊,旁邊又是個活的低氣壓製造機,她心裏既無奈又緊張,再想到寧濤畢竟是溫見琛的師兄,又都是男人,說不定可以勸勸他?

於是她就說:【他好像跟爸爸鬧了點不愉快,具體什麽原因我還不清楚。】

寧濤看完回複眉頭一挑,果然不是什麽肚子疼之類身體上的不舒服。

溫見琛的車速提到允許範圍內的最高,在馬路上橫衝直撞,遇到紅綠燈時用力一踩刹車,輪胎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裴冬宜重重往前一衝,又被安全帶箍著摔回座椅裏。

她心頭重重一跳,伸手就要開門,結果發現車門被鎖了。

於是她使勁拍了拍車窗,生氣地罵道:“溫見琛你開門,我要下去,我就是走回去也不坐你的車了,我怕撞死!你要瘋你自己去,不要帶上我啊!”

她的嚎叫讓溫見琛終於回過神來,他微微一愣,“……抱歉。”

“你真是瘋了。”裴冬宜雙手緊緊抓著安全帶,扭頭又罵了一句,臉上表情迅速變成擔憂,“你到底怎麽了,跟爸爸聊什麽了?怎麽回事啊?”

她很著急,接連問了幾遍,但溫見琛就是不吭聲。

見狀,裴冬宜隻好放棄,恰好綠燈亮起,她便隻得叮囑道:“開慢點呐,像剛才那樣會出事的!”

溫見琛有些訕訕地勾了勾嘴唇,嗯了聲。

車子再啟動,果然車速變回了正常,裴冬宜鬆了口氣,終於沒那麽緊張了。

回到別墅是下午兩點鍾左右,推開撲過來親熱的裴鴛鴦和迪克,裴冬宜一麵往廚房走,一邊問道:“你想吃什麽,麵怎麽樣,湯麵還是拌麵?”

身後無人回應,她扭頭一看,這人正站在客廳裏抱著裴鴛鴦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於是隻好又問了一遍。

這次溫見琛出聲了,但聲音低低的,聽起來充滿了一股精神渙散的頹喪勁,“……啊?哦,我不餓,你吃吧。”

說完把懷裏的貓放下來,抬腿就上樓。

裴冬宜從愣神裏反應過來,急忙一邊喊你等等,一邊向他跑過去。

“你怎麽啦?真不舒服啊?”她一麵問,一麵伸手去摸他額頭,“肚子疼不疼啊?有沒有發熱,讓我摸摸?”

溫見琛歎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我沒事,就是、有點累,我先上去躺躺。”

大熱的天,他的掌心竟然有些涼,裴冬宜一陣錯愕,“……哦、你、你要是不舒服,記得叫我啊。”

溫見琛嗯了聲,遊魂似的上樓去了。

她站在樓梯口向上看,看到他的背影,莫名覺得心裏慌得很,她很想去問溫致禮到底跟他說了什麽,怎麽才一會兒不到的功夫,就變了一個人啊?!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而且是壞事,否則他不至於這麽失魂落魄。

難道說,溫見琛突然破產了?背債了?

她倒吸一口冷氣,別吧,沒理由啊,他又不抽不賭不嫖不投資,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哪裏有地方花錢啊?

如果不是錢,那就是……

裴冬宜在腦海裏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直接導致麵煮過頭了,綿爛成一團,一看就很難吃,最後隻好秉承著不浪費糧食的選擇硬是吃完了。

剛吃完,寧濤就發信息來問溫見琛好點沒有,她回道:【不僅沒有好,還更差了,午飯都沒吃就睡了。】

過了十來分鍾,她剛給裴鴛鴦和迪克喂完凍幹,寧濤就又發信息來了。

說溫見善打電話給他,讓他找溫見琛喝酒,現在他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裴冬宜看完都顧不上懷疑為什麽溫見琛心情不好他大哥就叫寧濤帶他去喝酒,連忙問:【大哥有說是為什麽嗎?】

寧濤的答案是溫見善也不清楚,隻知道是跟他叔叔,也就是溫見琛親爹,聊得不是很愉快,心裏可能不痛快,帶他去喝酒,讓他撒一頓酒瘋就舒服了。

裴冬宜看完這條信息,盯著手機屏幕恨不得把它盯穿。

大哥,你不覺得你這邏輯簡直就是槽多無口嗎?!

什麽叫心裏不痛快就去喝酒?什麽叫撒一頓酒瘋就好了?喝酒傷身懂不懂啊!撒酒瘋不道德啊懂不懂!不解決根本問題,就是無濟於事啊!

不對,溫見琛居然會撒酒瘋?認真的嗎?!

不許去!!!

裴冬宜抓狂地上了樓,看見溫見琛躺在**用手背擋在眼睛上,定定地一動不動。

“溫見琛……”她試探地叫了聲。

**的人動了動,嗯了聲。

“你沒睡啊?”她驚訝道,又說,“寧總回來找你哦,說大哥知道你心裏不痛快,讓他帶你去喝酒。”

說著她頓了頓,繼續佯裝不在意地道:“我聽說你喝多了會撒酒瘋啊?也不是說不能撒,就是多少有點不道德,要不咱別去了……”

剛說到這裏,就見**的人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喝酒是嗎?我去!”

裴冬宜:“……”強行選擇性失聰啊這是。

溫見琛從**下來去換衣服,出來以後被裴冬宜一手拉住,追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能不能跟我說說,我現在很害怕,溫見琛?”

她一手拉著他,一手還把一個抱枕抱在胸前,仰頭目光懇切地看著他。

溫見琛抿了抿嘴,臉上露出不情願的神色,語氣委屈地應道:“太太,你親婆婆出現了。”

裴冬宜:“???”

什麽玩意兒?親、親婆婆???

那豈不就是、是溫見琛的親媽?!

她被這消息嚇了一大跳,狠狠一怔,懷裏的抱枕吧嗒一下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