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見琛在裴冬宜的催促聲裏撕開信封的封口, 把厚厚的信紙倒出來,順手就遞給她。

然後在她旁邊坐下,習慣性地從後麵把她抱住, 把下巴壓在她肩膀上,和她一起看信。

裴冬宜一麵向後靠近他懷裏, 一麵飛快打開折疊得整齊的信紙。

“見琛:

見字如晤。

京市匆匆一見, 時間短暫, 許多事當日未能當麵告知, 你爸爸說,你有權利知道一切真相,我深思熟慮之後,很認同他的想法,所以寫下這封信, 將當年的一切告訴你。

三十多年前, 我姐姐佘雲因為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梁彥,對他死心塌地, 並為了與他結婚,不惜與家庭決裂, 離家出走與他私奔。此後幾年,她沒有與家裏聯係過一次, 我們以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卻忘了為人子女常常報喜不報憂, 人也有好麵子的時候。

她離家一年後, 我考上寧城大學化學係, 跟你爸爸認識。他是個很英俊優雅, 又風趣大方的人, 總是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我對他很有好感,但那時他已經大三,很快就離校實習並且畢業。同年暑假,我父親因腦瘤術後複發,病中思念長女,囑我前去容城探望姐姐。

我以為過去的幾年她應當過得很不錯,但萬萬沒想到,我見到的姐姐竟然是一副瘦弱不堪、蒼白麻木的模樣,她仿佛驚弓之鳥,對任何人的接觸都感到害怕驚恐,梁家說是因為她接連失去孩子,神智有些混亂,但我並不相信這個說辭。

姐姐的身體很好,素來健康開朗,很會調節自己情緒,怎麽會短時間之內變成這樣?失去孩子,憂鬱憔悴尚可理解,為什麽會驚恐害怕?這不符合常理。

我對姐姐在梁家的處境抱有很大的懷疑,並覺得梁太太是個口甜心苦的角色,於是決心調查。調查的過程和結果請恕我略過,那實在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在容城的那一個暑假,我最美好的回憶,是與你爸爸重逢,並與他相愛,他給予我許多幫助,但我傷害了他。

總之,從容城回家之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很抱歉,我必須實話實說,發現自己懷孕時,我是很想放棄這個孩子的。因為我從未想過在二十歲時就當媽媽,未婚先孕會斷送我的前途。但很遺憾,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並不適合墮胎,我隻能把孩子生下來。父親因姐姐的死受到極大打擊,很快病情加重去世,母親為我辦理了一年的休學手續,計劃以後幫我帶孩子,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她也因過度勞累去世了。

生下孩子之時,我的父母已經相繼去世,我無法獨立撫養一個孩子,所以我把孩子送到了他的父親身邊,之後我複學繼續讀書,很快就考取京市的研究生,從此有了更大的舞台和更好的生活,這曾是我夢寐以求的人生。

我很感激你爸爸和溫家的每一個人,他們將你教育嗬護得很好,從他的描述裏,我知道你優秀謙遜、善良真誠、對家庭充滿責任感,擁有許多美好的品質,這與家庭教育密不可分,尤其是你的大伯母,我萬分感激她的付出。

我也很抱歉給你帶來的傷害,每一個孩子的降生都是身不由己,未能給予關愛和教養,是母親最大的失職。我此生無愧於父母家族,也無愧於國家和學生,唯獨虧欠你們父子至深,即便餘生如何努力,都不能償還萬分之一。

但我並不後悔,重來一遍我依舊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因為我相信此時此地我的選擇就是最合適的。關於我們的關係,你的想法我已經從你爸爸那裏得知,我很讚同你的決定,你並不是心智未成熟的小兒,已經不需要大人來替你做決定,所以你的決定一定是你內心所想所願,我們應當尊重並支持。況且以世界之大,以人生之短,應該將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更重要、更想做的事情中去,而不是勉強自己接納不喜歡的人和關係。

未來見麵的次數應當不多,我以真誠的祈禱,祝願你和冬宜此生和順美滿,事業有成。望安好。”

落款是同樣龍飛鳳舞的“佘雨”二字。

這封信很長,足足有三頁紙,這還是將她和溫致禮、梁家之間具體如何你來我往縮略過之後的版本。

就像裴冬宜和寧濤之前跟溫見琛說的那樣,你不能指望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放棄自己的學業和前途去撫養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這樣的母職懲罰太殘忍了。

“隻是沒想到,你出生的時候她們全家就剩她一個人了。”裴冬宜喃喃自語似的道。

溫見琛忍不住替自己辯解:“我不能接受的也不是我剛生下來就被她送給我爸這一點。”

“所以她也理解和支持你嘛。”裴冬宜抖抖信紙,安慰他道,“反正她已經這麽說了,你就不用勉強自己了。”

說完抽出最後一張信紙,“還有一張……唔,是爸爸寫的。”

比起佘雨的洋洋灑灑三頁紙,溫致禮的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頁紙都沒寫滿。

不過抬頭是“兒子”,和佘雨的比起來,顯然更親近。

溫致禮的信內容很簡單,一是既然溫見琛已經知道佘雨的身份,並有了決定,這事兒就算告一段落了,以前怎麽相處現在還怎麽相處。

二是以後佘雨送的東西大可以安心收下,一來都是有針對性的專業書籍或者物品,除了他們沒人能用,犯不著覺得拿人手短。

三是告訴他們,佘雨絕對不會打擾他們的生活,跟他此生既然沒有母子緣分,就不會強求,她過去的三十年裏沒有踏足容城一步,以後也不會去,死後會歸葬於故鄉,陪伴父母和姐姐。

最後,邀請他們國慶去京市玩,隨信留下一個郵箱,是佘雨的一位朋友,在德國當急診醫生的,說溫見平時工作中琛有問題需要解答的話,可以給他發郵件。

落款是“父 x年x月x日於”,於字寫多了,又被劃掉。

裴冬宜看完,把信紙遞給溫見琛,先是感慨:“你說,會不會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電視新聞裏?”

溫見琛一愣,“……嗯?”

“就是有什麽需要化學專家向公眾解答的問題,記者去采訪她。”她解釋了一句,幹脆腦洞大開,“又或者,是她當選院士了,上新聞聯播,你說有沒有可能?”

溫見琛聽了眉頭直跳,這也太會想了!

他沉默片刻,問道:“你在家……也這麽卷你爸媽,對他們寄予厚望嗎?”

裴冬宜一噎,聽懂他是吐槽自己,於是發出一聲訕笑,接著忍不住問道:“那我能問一下……你現在什麽感受嗎?”

溫見琛垂了垂眼,“你想讓我有什麽感受?能夠維持原樣,不勉強我認她,我很感激。”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誰都不會覺得別扭。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情緒低落,也不像要生氣,裴冬宜於是放心地跟他開玩笑:“就沒有覺得被濃濃的愛意包圍?不感動?”

溫見琛被她這個問題搞得非常無語,忍不住嘴角一抽,“……我是三歲嗎,那麽容易感動?”

“真是鐵石心腸的男人。”裴冬宜嘖嘖兩聲,搖搖頭,非常感慨。

溫見琛乜她一眼,“那要不……你去京市住著,享受一下有親婆婆的感覺?”

裴冬宜一噎,“……那、那還是算了……我要上班的。”

她覺得是個當人老婆的,都害怕婆婆這種生物。

溫見琛嗤笑一聲,吐槽她:“看吧,針紮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裴冬宜撇撇嘴,換了個話題,嘰嘰咕咕地跟他提要求,讓他給自己按按後背。

“最近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很累。”

溫見琛想了想,盤著腿,皺起眉,看著她問:“身體突然出現這種異常信號,有沒有可能……你懷孕了?”

裴冬宜一愣,在心裏默數了一下日子,隨即大驚失色,“不會是你那麽狗,給小雨傘紮洞了吧?!”

溫見琛聞言滿臉沒好氣,“我至於麽?我又不是沒名沒分的小白臉,至於靠個孩子把你綁勞麽?”

這麽說也對哈,裴冬宜頓時打哈哈,放心下來,“那就不是,我們每次都有很認真做措施的,沒理由這麽倒黴。”

“那你怎麽腰酸背痛?”溫見琛搞不懂,“平時也不見你搬抬重物,還是說……你去偷雞摸狗了?”

裴冬宜立刻翻白眼懟回去:“我去偷你摸你了。”

這人罵的……溫見琛伸手去捏她的臉,哼笑著道:“果然老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是嫁我隨我,但想摸我就不用偷偷的了吧?咱們合法有證的。”

裴冬宜:“……”騷不過騷不過,告辭。

見他都能開玩笑了,卻實不像被信影響的樣子,裴冬宜便翻個白眼,掙脫他的手,爬進了被窩裏。

節氣已經到了秋分,天氣卻沒有轉涼的征兆,**用的依舊是絲滑涼爽的夏被,她剛躺進去,就舒服得歎出口氣來。

溫見琛關了燈,親親她額頭,“晚安。”

裴冬宜含糊地嗯了聲,靠著他的肩膀,很快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之中覺得自己像被一條蛇纏住了,她嚐試著要扯開它,但剛扯開它就又纏了上來,而且還越纏越緊。

她覺得自己被纏得喘不過氣來,忍不住發出沉悶短促的喘息聲。

接著她就醒了,猛地一睜眼,眼前一片黑暗,意識回籠,發現背後有熾熱的吻落在她肩胛骨上。

噗通,噗通,清晰的心跳聲在耳邊回**,她試探著問:“溫見琛,你沒睡嗎?”

“……我又醒了。”背後傳來男人沉悶的呢喃聲,伴隨著一聲歎息。

裴冬宜心裏一緊,“現在幾點了,你怎麽這就醒了?”

“兩三點吧。”他應道,沉默了幾秒才繼續,“我做了個夢。”

做了夢就醒了,裴冬宜哦了聲,“是什麽不好的夢麽?”

他嗯了聲,卻沒說夢的內容是什麽,裴冬宜想了想,沒有繼續問,而是改問他:“那要做嗎?”

她是想安慰他讓他早點睡的,但她能想到的現在就用得上的辦法,隻有這個。

溫見琛的動作頓了頓,依舊聲音悶悶的,“……現在換我偷你摸你了嗎?”

裴冬宜一囧,嗯了聲。

他的親吻隨之而來,毫無章法,像是急於宣泄和確認什麽。

一陣陣酥麻躥騰蔓延,從四肢末端沿著每一條經絡的循行軌跡,向四麵八方湧散開去,直達大腦的神經中樞。

裴冬宜覺得那條蛇在蜿蜒向下,她閉上眼睛,在這片海域裏極速下沉。

大約是她的安撫卓有成效,第二天起來,溫見琛已經完全恢複正常,精神奕奕,走的時候甚至從箱子裏抽了兩本雜誌帶走,說晚上值班的時候可以看。

裴冬宜在他後麵出門,一邊走路一邊打哈欠。

太慘了太慘了,采陰補陽什麽的,她真的太虧了。

隨後幾天,別墅裏的眾人都在準備最後的活動,裴冬宜有時旁聽,會對運動量大的活動提出抗議。

“咱們小區裏不是有湖嗎?物業有小艇可以租的,去劃劃艇多好啊。”

“或者參觀一下我們小區怎麽樣?我們好像還沒一起出去散過步呢,哎,多拍點合照怎麽樣?”

“我覺得一起準備一頓大餐最好了,到時候一起吃個痛快,再順便放個張老師的電影,或者別的老電影,舒舒服服的,多好。”

一次兩次大家還當她懶得動,但次數一多,大家就察覺出不對勁來了。

紀苓薇狐疑地問她:“秋秋,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內幕消息啊?”

裴冬宜眼睛一眨,嘴巴緊閉,使勁搖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你這表現也太明顯了,簡直是此地無銀。”寧濤吐槽道,“我不信你不知道點什麽,節目都是你家的。”

是啊,她是有後台的啊,要知道點什麽豈不是易如反掌?

大家篤定裴冬宜肯定知道內幕,又聯想到她幾次三番否定他們的提議,頓時覺得……難道是運動量一大,他們就要受懲罰?

不是吧,安生了三個月的節目組,要在最後一天搞點什麽大動作?

謝微媛倒吸一口氣,“難道說……導演想整我們的心終於壓抑不住了嗎?”

裴冬宜一呆,這結論怎麽得出來的?

不行,她不能讓孟導蒙受不白之冤!

於是她搖搖頭,開口道:“不是啦,我是知道節目組也在策劃,但具體內容是什麽,我不能說的,說了就沒有驚喜了。”

大家聽了她的話,頓時麵麵相覷,驚喜?確定會是驚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