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溫見琛走進病房, 站到患者床邊,聽見他家屬跟自己打招呼,就點點頭。

他低頭看向被麵, 見對方的手腕上纏著紗布,紗布上有淡淡的血跡滲出。

原來指甲刀也能割得這麽狠, 難道是新的, 比較鋒利的緣故?溫見琛跑了兩秒鍾神, 忽然想道。

“怎麽這麽想不開?”他回過神溫聲問道。

又說:“檢查結果還沒出來, 即便是腎病,也有急性和慢性之分,急性的腎病,治療得當腎功能是可以恢複的,就算是不可逆的慢性腎病, 也可以通過治療來延緩它的進展。”

“譚主任說最壞的結果是尿毒症, 那是慢性腎衰到了終末期,一般是4期和5期, 這個階段的病人,泌尿係統和腎髒方麵的症狀是很明顯的, 但你不是,你是來看腰痛的, 還準備明天轉去骨科的,對吧?”

他說到這裏點點頭, 確認自己沒記錯, “雖然結果還沒出來, 但我覺得你最壞也就是到CKD3期, 這個時候如果積極配合治療, 是可以控製住病情進展的, 這樣的病人我們見過很多,不少都可以活很久。”

“當然,如果你足夠幸運,等到了腎源,還可以進行腎移植,這是最佳替代療法,成功了就可以恢複正常的腎功能。”

他的聲音又放輕了些許,“我知道腎病對於你來講,是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從來沒有想過的疾病,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為什麽不盡快調整過來,接受這個事實呢?你的妻子和孩子……”

他頓了頓,又淡淡地問:“你父母還在世嗎?”

病人蒼白幹燥的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老婆就沒好氣地答道:“他一個要尋死的人,還能記得父母?老頭老太八十多了,我還以為今天我出了醫院的大門,明天就要連辦喪事請親戚朋友吃三次席呢!”

她劈裏啪啦地罵道:“人家一說起,都會說你是不孝子,從年輕時就懦弱無用,都四十多的人了,連一個家都撐不起就算了,遇到點困難就想尋死,還連尋死都隻敢用指甲刀,哈,真是笑死個人了!”

溫見琛無奈地扭頭看她一眼。

這是個身材有點肥胖的中間女人,穿著碎花裙子,布料勒出粗壯的腰身,染成栗色的頭發也有些淩亂,雙手插在腰上,指節似乎有些變形。

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無情的痕跡。

她應當是一位為家庭操勞了半生,付出自己全部青春,卻沒能得到應有回報的妻子和母親。

溫見琛歎口氣,淡淡地道:“家屬先出去等一下,不要再刺激他了。”

女人聞言張口就要反駁,黃越忙往她那邊走了一步,半攙半拉地將她弄了出去。

溫見琛扭頭再次看向躺在病**男人。

醫患雙方這時都沉默了下來,隔壁床的老大爺被吵得沒法睡,這會兒正醒著,好奇地看著他們。

黃越從門外進來,見老大爺正看熱鬧,便過去問了兩句,問他有沒有不舒服之類的。

他們的說話聲打破了溫見琛和病人之間的沉默。

溫見琛道:“雖然你老婆說得有點難聽,但是……總體而言,她也沒說錯,你確實是不敢麵對這個結果,可是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麽不敢活著?既然死過一次沒死成,那我們幹脆就活下去,怎麽樣?”

“她雖然一直說你不好,可是我沒有在她眼裏看到恨,她隻是對你……”他斟酌了一下,換個說法,“恨鐵不成鋼。”

“我知道有些話說了可能沒用,但還是要說,希望你想想你的父母妻兒,不要還沒被病打倒,就先被自己嚇死了,她覺得你懦弱,你真的不想勇敢一次給她看看嗎?”

他說完這些話就停了下來,扭頭看了一下掛在架子上的吊瓶,看針水差不多完了,就按床頭的鈴叫護士過來。

等值班護士幫他換了針水,他又安慰了兩句讓他好好休息的話,和黃越一起要離開。

剛轉身,就聽他終於開口問道:“醫生,你說……為什麽偏偏是我?”

他的聲音很微弱,但茫然、不解和委屈之情溢於言表。

可是讓溫見琛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呢?

他回過頭,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疾病是不講道理的,你的身體有可能給過你提示,被你忽略了,也有可能……它就是突然就來了。”

這世上有許多不講道理的事,他的眼瞼垂了垂。

男人再沒說話,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溫見琛和黃越一前一後地出了辦公室,將患者妻子帶到辦公室去做思想工作。

可是他們萍水相逢,並不了解人家兩口子的恩怨情仇,能做的,隻是站在醫生的立場上,向家屬建議盡量讓患者寬心,好好配合治療。

僅此而已。

所以黃越最後說了句:“雖然對您很不公平,但我們還是希望您能讓讓他,別跟他吵架,也別再刺激他,這對他對你都沒什麽好處。”

對方一聽便落淚了,哭著說:“我讓了他十幾二十年,還不夠嗎?”

她的話匣子和眼淚開關一起打開,絮絮地說起自家事來。

黃越是值班醫生,要忙著看病人處置病情,隻有溫見琛能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她倒苦水。

說她年輕時媒人介紹了幾個對象,她挑了最老實的那個,因為,“我自己是個主意大的,是家裏的大姐,下邊幾個弟妹都是我帶大的,我習慣了做主,就想著找個老實聽話的。”

“他年輕的時候其實還可以,有什麽也肯跟我說,又肯聽話,我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也肯幹活,工資全都上交,不抽煙不喝酒,不去嫖不去賭,公婆也和善,家裏都讓我做主,花一塊錢都要問過我……”

起初新婚幾年是真的相處和諧,家裏蒸蒸日上,也不知道哪天開始慢慢就變了。

夫妻之情從見到一個人就心生愛意到僅剩責任和親情,這個過程到底要多久,各家有各家的賬簿,總之到後來,他們開始爭吵,女人越來越強勢,男人越來越沉默。

最後到相對無言,日子和以往一樣平淡普通,但又分明改變許多。

“後來他下崗,孩子又慢慢大了,老人家開始老了,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事,家裏要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經濟越來越緊張,我就想要不開個小吃店做生意吧。”

“餐飲很難做的,很辛苦,有時候還會遇到不講理的人,剛開始連賣菜的都欺負我們不懂行情,還有地痞流氓來吃霸王餐,收保護費,還有……”

她說,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她對丈夫產生了嚴重不滿,因為,“他什麽都聽我的,都等我做主,就連有熟客介紹領導過來吃東西,他都不懂招呼一下,隻會叫我出來,然後自己鑽進廚房裏。”

遇上有人來找茬,更是別想他能保護她,孩子的事也一樣,老師請家長,他隻會說你是媽媽你去吧,老師來家訪,他也隻會躲進臥室,獨留她一個人麵對,類似的事多不勝數,仿佛孩子是她一個人的,他隻會問孩子一句吃飯了嗎錢夠花嗎不夠讓你媽給。

至於父母生病了,他也隻能陪床,真的是字麵意義上的陪床,坐在一旁,偶爾端茶倒水,其餘什麽都不管,也什麽都不知道。

她恨恨地罵:“他就是一根木頭,推一下動一下!”

可是這世上許多男人都是這樣,世人還歌頌父愛如山般沉默不語,溫見琛覺得諷刺,可是想想溫致禮從小到大對他的關心和疼愛,甚至有時候喋喋不休,又覺得慶幸,他有個好父親。

隻是,“聽你這麽說,你小孩應該和你很親吧?”

他笑著問了句,語氣很平緩,很輕易就把話題轉移開了。

聽他提起孩子,對方抬手擦了擦眼淚,笑起來,“是啊,她很懂事的,從小就知道我們大人辛苦上班是為了讓她讀書跟過得好一點,所以讀書很努力的,就是比較調皮,脾氣衝動。”

小小抱怨一句,又立刻替孩子辯解:“不過她現在都好了,去年就考上申城的名牌大學了呢,以前她跟我說小叔看不起她是女孩,那她就偏要比他兒子厲害,高考成績下來,小叔家的兒子隻能上大專,她還偷偷高興了好幾天。”

說到這裏她笑出聲來,溫見琛也忍不住笑笑。

他聽對方說起女兒很小就知道心疼媽媽,會幫她批評奶奶和小叔重男輕女,會幫她做家務,會用兼職工資給她買生日禮物,會跟她說自己的小秘密……

這種和母親之間的親昵他從來沒有享受過,溫致禮畢竟是男人,不會這麽黏糊。

他有些好奇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甚至有些遺憾自己這輩子都體會不到了,不過……

他緊接著想起裴冬宜溫柔明媚的臉孔,忍不住想,或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兒,可以體會到呢?

“所以你為了這麽好的女兒,也要保重自己啊。”他忽然開腔勸道,“你跟他吵什麽呢,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什麽人了麽,你犯不著生氣,隻需要跟他說必須治療,哪怕是為了女兒還有爸爸,不是嗎?”

頓了頓,他又說了句:“我覺得他會聽你的。”

因為他習慣了被她做主,溫見琛笑了笑。

對方聞言安靜下來,神色從之前的憤怒慢慢轉變為茫然,嘴巴開合幾次,才問出聲來,“……醫生,他會死嗎?”

“人都是要死的,我也會死。”溫見琛繼續笑笑,神色平淡,“但不是現在,我不是,他也不是,隻要配合治療,他還可以活很久。”

說完他道:“你想去看看我們的血透中心嗎?我可以讓學生帶你去看看,那裏每天都有一百個慢性腎衰4到5期的病人在做血透,我聽說他們有的人幾年下來已經成了老友,經常約著一起去喝早茶。”

隻是不方便,因為一周要來好幾次醫院做血透。隻是要花許多錢,因為餘生都要這樣過,血透,吃藥,住院。

不過這個餘生,有可能是幾年,也有可能是十幾年,甚至更長。

對方聽完他的話,沉默許久,然後點點頭,“我會勸他的。”

“辛苦你了。”溫見琛笑著說了句。

她離開辦公室之後,溫見琛站在窗邊向外看,看著隱隱有點泛白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麽,跟拍攝像想問,但又沒好意思打擾他。

早晨六點十五分,裴冬宜被手機鈴聲鬧醒,但這不是她平時起床的時間,她實在是困,於是閉著眼睛在被窩裏一動不動。

又睡了十分鍾,鬧鍾再一次響起,她終於不情不願地爬了起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路,然後眯著眼就去洗漱了。

她第一次錄節目,這會兒又瞌睡得厲害,根本記不起孟導之前就跟他們說過,早上起來之後要將臥室的攝像頭打開。

還是她要出門時給跟拍攝像打電話,工作人員才知道她要上班去了。

這個鍾點連七點都還沒到,天是亮了,淡淡的白,空氣裏還有一絲涼爽,但特別安靜,隻有他們這棟別墅有人進出。

早起的工作人員出來晨練,看到一個同伴扛著攝像機從他們住的別墅衝出來,跑上一輛藍色的寶馬mini的後座,他就嘖嘖兩聲。

真是太慘了,太慘了。

原本大家還有點嫉妒跟拍溫見琛和裴冬宜的兩位同事,因為這倆可不是普通嘉賓,要是跟他們打好關係,隻要對方一句話,說不定就能讓他們飛黃騰達。

可現在誰還羨慕他倆啊,瞅瞅兩位嘉賓的社畜樣吧!

導演都還在睡大覺,嘉賓就已經上班去了喂!

玉河灣距離清源幼兒園到底是有些距離,裴冬宜緊趕慢趕,到園時還是到了七點半。

她匆匆停好車走進幼兒園,小跑著跑進辦公室,把包放下,高跟鞋換成軟底的平底鞋,然後匆匆走進課室。

已經有小朋友到園了,看到她來就眼前一亮,喊著小裴老師就圍過來。

今天要玩水槍大戰,他們把自己的玩具水槍拿給裴冬宜看。

“小裴老師,我的這個是大鯊魚!”

“我、我的是尼莫!”

“我的是恐龍,小裴老師,你說這個是不是霸王龍呀?”

“你這個才不是恐龍,是獨角獸,我媽媽的香水瓶蓋蓋就是這樣的!”

——————

到園的小朋友越來越多,一個兩個都要把家長準備的玩具水槍拿給裴冬宜看,還要跟小夥伴比誰的水槍漂亮。

裴冬宜於是看到了各種各樣色彩鮮豔造型可愛的水槍,一時覺得現在小朋友的玩具更好看了,一時又覺得今天上午肯定會很忙。

惦記著要玩水槍大戰的幼崽,可不是那麽好管滴。

水槍大戰是在下午,在開始之前,裴冬宜和同事們需要做好準備工作。

這次活動的場地選在室外寬敞的塑膠操場,趁著小朋友吃完早餐後做早餐和晚上戶外運動的時間,裴冬宜和同事們把從食堂搬來的大塑料水桶放滿水,然後讓陽光對水進行暴曬。

忙完後看還有點時間,裴冬宜連忙去食堂吃早飯。她速度很快地吃了兩個肉包子,然後拿著一瓶鮮奶跟關淼淼站在一起看孩子們玩耍。

關淼淼奇怪地問她:“你怎麽現在才吃早飯?”

她歎口氣,“別提了,現在住得遠了,要是在自己家,我還有阿姨給做早飯,現在錄節目期間什麽都要自己做,我根本來不及做。”

幸好幼兒園也給職工提供一日兩餐的,她倒不至於沒早餐吃。

關淼淼安慰她:“沒事,明天就放暑假了,可以睡懶覺了。”

“還有暑托班呢。”裴冬宜笑眯眯地點頭應道。

關淼淼一擺手,“做一休三,就當出來玩了。”

說完她托著臉唉了聲,“其實上班也好,帶他們比輔導我小侄子寫作業輕鬆多了。”

“你小侄子多大啦?”裴冬宜好奇。

“一年級。”

裴冬宜眨眨眼,“一年級的作業就很難了麽?還好吧?”

在她印象裏,一年級時難的可不是作業,而是正常作業以外的東西,比如各種補習班。

“題目不算難,難的是要教會他啊。”關淼淼歎氣,“而且你別說,他學奧數的,那個我是真不會,除了奧數,他還要上畫畫上薩克斯上閱讀課英語課,還要打網球,真的超級忙。”

她唉了聲,看著孩子們的目光有點憐憫,“他們也就能玩小班和中班的這兩年了,等到了大班,就開始慢慢加重負擔咯。”

因為考慮到幼小銜接的問題,清源幼兒園的老師們,都是在孩子們剛進小班時負責帶他們直到中班,到了大班就要換老師了。

裴冬宜聽了關淼淼的話,也點點頭,“沒辦法,現在大環境是這樣,大家都學,你不學就落後了,會被落下不說,還可能會被別人笑。”

她印象裏有一件事,前些年同圈子的章家突然被爆出真假千金的事,說是抱錯了女兒,真千金是在農村跟著種地的養父母長大的,假千金則是在容城當錦衣玉食的嬌小姐。

那位假千金裴冬宜也見過幾次,長得漂亮又清高,學藝術專業,據說很有才華,是知名小提琴家的弟子,在事情爆出來之前,有傳聞說她要嫁進某個領導家裏。

但是這件事之後就沒有下文了,去年她嫁去外地,對方也有名有姓,不過到底不比以前的姻緣就是了。

裴冬宜也見過一次那位真千金,跟項芸她們逛街時在商場遇見的,聽到章太太數落她是大鄉裏進城,不僅穿著土氣,連鋼琴都不會彈,處處比不上她妹妹,真是給家裏丟臉,雲雲。

章太太的語氣非常差,當時項芸就覺得很奇怪,“這是親媽嗎?怎麽會有親媽這樣對親女兒的?還看不起鄉下人,鄉下人得罪她啦,吃她大米啦?”

其他小姐妹怕被章太太聽到,趕緊把她拉開,過了幾天,裴冬宜就聽說章家的親女兒跑了,不認他們家了。

“我跟我哥說,孩子就是要有快樂的童年,學這麽多特長都把人學傻了,以後長大了回憶童年,全都是學這個學那個,也太痛苦了。”

關淼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裴冬宜回過神來。

聽她繼續說道:“我哥就說,我就是因為聽你吹屁,之前一直沒讓他上,結果人家都會的他不會,考試還全班倒數,孩子都沒自信了,現在上了這些班,人家會的他也會,學習成績一上來,現在快樂多了。”

她說完嗬嗬噠一聲,“看來我確實比較適合教幼兒園。”

裴冬宜:“……”

因為在幼兒園錄節目的關係,關淼淼關注了節目官博,特地了解了一下網友們對裴冬宜和她老公的評論,在眾多信息中,她捕捉到了頻繁出現的裴氏和溫氏的名字。

然後去百度學習了一下,在一片震驚中確認,平時跟她一樣被小朋友們搞得焦頭爛額,有時候還被家長懟的同事,真的是千億豪門出來的千金小姐!

誰能想到呢,大小姐居然還知道超市晚上幾點鍾開始打折,嫌棄過水果店的山竹賣得貴,以前覺得很正常,大家都這樣啊,現在她卻覺得,這一點都不正常。

難道不是該不知道物價是多少,買東西隻看心情不看價格?

於是她對低調得過分的裴冬宜有了巨大的好奇心,問道:“冬宜姐你以前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都學什麽?”

裴冬宜被問得一愣,認真想了想,撓撓頭,“好像……跟你小侄子差不多?繪畫,鋼琴,小提琴,舞蹈,書法,都學一點,主要是家裏請了老師來專門教,我要是什麽都不會的話,以後交際場合跟別人沒有話題聊,這些都需要從小打基礎的。”

說到這裏她麵露慚愧,“不過沒多久繪畫跟書法就不怎麽學了,水平非常一般,幸好教幼兒園的小朋友要求不高。”

“那……電視裏那些豪門千金都會高爾夫、插花和馬術之類的,你學不學?”關淼淼繼續好奇。

繪畫和樂器之類的,普通人家隻要家長舍得錢,咬咬牙,孩子也能學很多種,但高爾夫、插花、馬術這些燒錢玩意兒,就沒幾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會去學了。

裴冬宜點點頭,“都是到中學才接觸的,跟我大伯母她們去俱樂部學點皮毛,會怎麽玩就可以了,這就是個聊天的話題。”

猶豫了一下,她繼續道:“其實後來我發現,會不會這個好像都沒什麽問題,我還交際不到很高層次的人,跟小姐妹待在一起都是……”

她停了下來,關淼淼看向她,眼睛亮晶晶,“都是做什麽?”

裴冬宜目光微閃,神情有些靦腆,“都是說八卦和吃東西,根本不會去打什麽高爾夫,揮幾下球杆就不玩了。”

關淼淼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小朋友們立刻看向她們,好奇地圍過去,七嘴八舌地問:“小裴老師,淼淼老師,你們在說什麽呀?”

“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嗎?”

“是很開心的事嗎?”

“是不是因為要放暑假你們才這麽高興?我也很高興,暑假我要回鄉下奶奶家,小裴老師你要不要去?”

“是呀是呀,我也喜歡放假……”

裴冬宜伸手摸摸這個的腦袋,又捏捏那個的臉蛋,語氣歡快地應道:“我在跟淼淼老師說我小時候的上學的事呀。”

小家夥們一聽,頓時來勁了,扒著她繼續嘰嘰喳喳地問道:“是你多小的時候呀,跟我們一樣大的時候嗎?”

“小裴老師也是在這個學校上學的嗎?”

裴冬宜點點頭,“是呀,我們幼兒園比我歲數還大呢,我小時候也是在這裏讀幼兒園的,跟你們一個學校。”

想了想又說:“不過那個時候的學校跟現在不太一樣,花草樹木沒這麽多,也沒有遊戲城和陶藝室這些可以玩的地方,我們隻有音樂室、舞蹈室,操場也還不是塑膠的,是水泥地板,也沒有水槍大戰這種好玩的戶外活動,啊,還有,吃的東西也沒有現在豐富。”

雖然清源幼兒園是盛家開辦的私立幼兒園,但也不是一開始就像現在這麽實力雄厚設施齊全的。

小朋友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哇地連連驚呼,沒想到小裴老師居然也是在這個幼兒園上學的,當天晚上回去,小二班的小朋友們都跟家長說了這個驚天大發現。

家長們:根本就不意外好嗎,我們比你們知道的早得多了!

因為下午要玩水槍大戰,孩子們整個上午都很亢奮,早上的區域活動是用積木搭高樓,幼崽們玩著積木,議論的卻是:“我到時候爬上這個樓,用水槍滋你。”

“那我爬上這裏,比你高,我的樓有一百層!”

裴冬宜:“……”操場上根本就沒有這種場地好嗎:)

上午還有一節課是講《小馬過河》的故事,崽子們聽完故事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小裴老師,那條河在哪裏呀,我們可以去那裏玩水槍大戰嗎?”

裴冬宜哭笑不得地搖頭,“不行哦,太遠了,而且河水很涼,玩了會感冒的,水槍大戰的水老師已經曬好了,下午才能玩,我們現在先上課好嗎?”

說完幹脆板起臉來,一群小鬼頭見她臉色變得嚴肅了,吐吐舌頭,終於不再搗蛋。

吃過午飯安排他們去午睡,睡室裏一片吵吵嚷嚷,尤其是小男孩們,用手比劃著當槍,biu來biu去鬧成一團,裴冬宜和關淼淼還有趙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哄帶批評才將他們鎮壓下來。

好不容易等他們安靜下來,裴冬宜鬆口氣,和關淼淼在門口守著,用氣聲竊竊私語。

無非就是暑假打算做什麽,關淼淼又問她能不能幫忙要個肖樺和張栩寧的簽名,裴冬宜沒想太多就答應了下來。

說了一會兒話,回頭往睡室裏一看,有一個小家夥正動來動去,居然沒睡著。

裴冬宜歎口氣,站起身躡手躡腳往裏走,走到正無聊地玩手的小家夥旁邊,蹲下來,小聲問道:“磊磊,你怎麽不睡覺呀?”

磊磊小朋友非常不愛午睡,不僅不愛午睡,還會趁老師和阿姨不注意偷偷跑出去,前些天剛因為這事摔過跤,鬧著要卡通創可貼。

他左右看看已經睡著的小夥伴,抿住嘴唇,眼巴巴地看著裴冬宜。

裴冬宜看懂了他的意思,壓低聲音道:“可是下午玩水槍大戰很累的,不睡覺的話沒精神,玩不了多久哦。”

小家夥眨眨眼睛,似乎有點猶豫。

裴冬宜眼裏閃過笑意,哄他:“你要是不想睡,可不可以安靜地躺著不影響別的小朋友呢?其他小朋友要養好精神下午玩水槍大戰呢。”

小家夥迅速地點了幾下頭,不搗蛋的時候他看起來是很乖巧可愛的,裴冬宜摸了摸他的頭。

其實小孩子挺好睡的,既不能玩玩具,又不能玩電子產品,隻能靜靜躺著玩自己的手指,很快就無聊到睡著了。

關淼淼進去檢查了一圈小朋友們,幫他們把被子蓋蓋好,出來後裴冬宜就道:“你去睡一會兒吧,我看著就行了。”

關淼淼跟她道了聲謝,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教室。

正值盛夏,中午的太陽特別大,從窗口看出去,光線格外刺眼,蟬鳴聲從窗戶縫隙裏鑽進來。

裴冬宜一個人坐在那兒守著睡室裏的孩子們,低頭看手機。

她點開節目組的群聊,才發現早上孟導發過一條消息:【各位老師,本周日要出發去錄製節目主題曲,請大家提前熟悉一下歌詞。】

下麵還有一個文檔。

裴冬宜一邊下載文檔,一邊有些好奇,去錄主題曲啊,錄音棚她還沒去過呢。

——————

下午三點鍾,在經過半個小時的安全教育之後,裴冬宜和關淼淼將孩子們帶到了大操場。

操場的四周都放著裝水的大水桶,水被曬得熱熱的,已經有維持秩序的老師們在做準備工作。

畢竟是四百多個小孩在玩,園內可活動的範圍又大,於是所有老師和保安全都出來了。

裴冬宜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早上那套漂亮的裙裝,換成了更容易活動的運動褲和T恤衫,外麵還套了一件白色的防曬衣,戴著帽簷很寬的遮陽帽。

她再次叮囑孩子們:“不許對著別人的臉,尤其是眼睛射擊,記住了嗎?”

“還有,要互相幫助,互相謙讓,不許吵架,更不許打架,有問題來找老師,特別是覺得不舒服的小朋友,一定一定要來找老師,記住了嗎?”

二十個小家夥們人人都有一把水槍,或是抱在懷裏,或是扛在肩膀上,仰著可可愛愛的臉蛋,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小裴老師。

奶聲奶氣地大聲應:“記——住——啦——”

裴冬宜滿意地點點頭,手一揮,“去玩吧,玩得開心點。”

話音剛落,一群小豆丁立刻轉身衝進場地裏,還嚷嚷著:“兄弟們,衝鴨——”

裴冬宜像個老母親一樣,憂心忐忑地看著他們,插著腰歎口氣。

別看這群小家夥剛才信誓旦旦的說記住她的話了,等玩起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誰還沒當過小孩啊,三四歲的小不點什麽樣的記性,她還不知道麽。

隻求沒人受傷就阿彌陀佛了。

她站在場地邊上,聚精會神地辨認著自己班上的二十隻小麻雀,果然過了沒一會兒,就有小姑娘跑過來跟她告狀:“小裴老師,方華推我,他想搶我的水槍。”

裴冬宜心裏歎氣,看吧,她就說嘛。

連忙去找那個叫方華的小男生,問他有沒有這回事,小男生眼睛滴溜轉,就是不吭聲。

倒是旁邊另一個小朋友說:“有的呀,方華想要秀秀的水槍,說她的好看,秀秀不給,他就這樣推她。”

說完還用手在自己身上示意一下,佯裝往旁邊摔,認真道:“秀秀還差點摔了呢。”

小姑娘臉上表情認真又正義,裴冬宜眼睛裏浮上笑意,她點點頭,“好的,謝謝敏敏。”

敏敏紅著臉眨眨亮晶晶的眼睛,頂著小朋友們羨慕的目光,神情很興奮,“不用謝。”

小朋友都很喜歡老師表揚的呀。

裴冬宜轉頭看向方華小朋友,微微板著臉,“敏敏說的是不是真的?剛才開始之前,老師是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許打架,不許吵架,要團結有愛?你都說記住了,這才過了多久呀你就跟秀秀發生矛盾了?”

小男生抿著唇,低下頭去。

裴冬宜看看他們倆的水槍,其實都很漂亮,小男生的是藍色的鯨魚,小女生的……是個奧特曼造型的。

懂了,大家都逃不出奧特曼的手掌心。

她勸道:“你喜歡秀秀的奧特曼,可以跟她交換呀,怎麽能搶呢?還動手推她。要是我喜歡你的東西,也動手搶,你不給我還揍你,你會高興嗎?”

小男生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搖搖頭,脖子愈發彎了。

看他好像後悔了,裴冬宜又教育了兩句,然後哄他跟小姑娘道歉,小姑娘可大方,不僅原諒了他,還主動跟他換了水槍,小男生一看原來道歉了是會被原諒的,於是鬆口氣,主動帶她一起去玩。

看兩個小朋友重歸於好,裴冬宜鬆口氣之餘,又覺得小姑娘真的太貼心了。

接下來的活動時間裏,她還處理了兩個摔倒擦傷的小朋友,又看見有的已經玩瘋了,好勝心切,開始往別人臉上滋水。

裴冬宜一驚,立刻提高聲音嗬斥:“宋冬咚,張文煜!不許往別人臉上滋水!!!”

說完立刻就衝進了場地裏,一手一個,拎著他們的領子把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兩個小豆丁提出來教訓了一頓。

還有吵起來找她評理的,理還沒評出來呢,就又當著她的麵吵起來了,她隻好大喊一聲:“好啦,不許吵了!都聽我說!”

孩子們狀況頻出,裴冬宜和同事們一會兒要鎮壓搗蛋鬼,一會兒又要哄哭起來的,一會兒又要回答其他人的問題,忙得腳打後腦勺。

他們是玩得開心了,老師們忙個半死。

跟拍攝像覺得很有趣,原來看起來溫柔又喜歡孩子的裴小姐,也會被他們搞得焦頭爛額,還會插著腰凶巴巴地罵人。

他拿手機將裴冬宜拎著兩個孩子衣領把他們提出來的樣子拍下來,發到節目組群裏,把大家都給樂得不行。

白天的別墅有些安靜,隻有張栩寧他們四個人在,另外幾個都去上班了,紀苓薇樓上樓下走了兩趟,跟謝微媛感慨道:“突然覺得有點罪惡,別人都在工作,而我在度假。”

謝微媛聽了就笑,說起以前讀書的事,“因為生病所以請假出來看醫生,看完了又不想馬上回學校,我就在街上找家飲料店坐著,工作日的工作時間街上人都不多,感覺自己就像撿了大便宜一樣。”

紀苓薇問她:“你跟張栩寧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小學啊,我們兩家離得很近,我們市很早就是按戶口入學的,附近幾個街道的小孩都讀一個學校,所以就認識了唄。”

謝微媛談興起來,話匣子打開,“你們不知道,他以前特別討人嫌的,非要在書桌上畫什麽三八線,我寫字的時候胳膊肘不小心過界了一丟丟,他就使勁捅我一下,筆連本子都劃破了。”

“然後呢?你們吵架啦,你有沒有告老師?”

“沒想起來去告,我直接跟他打了一架,然後我媽去老師辦公室領我回去的。”

紀苓薇和肖樺聽了哈哈大笑,張栩寧抬手捂著臉,一臉無語。

最後實在忍不住,反駁了一句:“你到現在都還在報複我,動不動就在**畫三八線。”

謝微媛:“……”

紀苓薇&肖樺:“……”哦莫,這是我們不花錢就能聽的嗎!!!

謝微媛回過神來,使勁踹了張栩寧一腳,清清嗓子,轉移話題問道:“我們今天做什麽,總不能就這麽幹坐著吧?”

明知她是扯開話題,大家還是順著她的問題討論了下去,“去買菜?搞衛生?還有,晚飯吃什麽?”

“吃火鍋怎麽樣?人多吃這個最穩妥,誰都能吃到愛吃的。”

“可以啊,問問冬宜和溫醫生他們呢?”

“也不知道溫醫生那個病人怎麽樣了。”

裴冬宜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到底是跟溫見琛住一起的時間少,還是第一次遇到昨晚那樣的突**況。

深更半夜睡得正香,突然來個電話,說病人要自殺了,真是嚇死人。

她將水槍大戰遊戲結束的孩子們都趕進教室,跟關淼淼還有趙姨一起,督促和幫助孩子們擦幹身上的水,和換上幹淨的衣服。

“來,小姑娘們,跟趙姨和淼淼老師一起去睡室裏麵換衣服。”

“小男子漢們,你們在教室裏換,需要老師幫忙嗎?”

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小朋友們入園已經快要一年了,穿衣服是早就教過的,裴冬宜讓他們自己把前麵的水擦幹淨,然後她幫他們擦後麵的,擦幹水後讓他們自己把衣服穿上,遇到困難了她才幫一把。

這個過程略微有點費時間,幸好現在是夏天,把門窗和空調關上後也不至於著涼。

孩子們換完衣服已經四點多了,清源幼兒園是三餐兩點,這會兒要吃晚餐了。

裴冬宜抓緊時間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又穿回早上的那套,杏粉色的碎花交領上衣很寬鬆,布料也絲滑輕薄,看起來相當飄逸涼爽,衣擺束進了同色的連衣裙裏,裙長至小腿,左邊開叉到膝蓋上,長長的腰帶在腰側係成蝴蝶結的形狀,頭發在腦後紮了個簡單的低馬尾,整個人看起來知性又優雅。

鏡頭後麵的攝影師看了一愣,哦,那個他熟悉的溫柔大方的裴小姐又回來了。

給孩子們分完晚餐,督促他們喝了溫薑湯之後,裴冬宜看了一下群聊的內容,發現紀苓薇在問晚上吃火鍋有沒有要點菜的,她想了想,將看孩子吃飯這件事交給關淼淼,自己走到門外給溫見琛打電話。

溫見琛剛把來會診的主任送出搶救室,往辦公室走的時候手機響了。

他拿出手機一看,是裴冬宜打來的,忍不住有些好奇,難道今天要回裴家或者溫家?

過去幾個月,幾乎每次裴冬宜主動給他打電話,都是這個原因。

但現在是節目錄製時間,為了減少家人的曝光,應該不會沒事就回家吧?

他接通電話,聽到裴冬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沒打擾你工作吧?”

“還好,有什麽事麽?”溫見琛反問了一句,掉頭向急診的大門走去。

走出自動門,他站在門口高大的盆栽旁邊,一邊跟她說話,一邊揪了一片樹葉無聊地捏著。

“嗯,就、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習慣,裴冬宜還磕巴了一下,“苓薇姐他們說晚上吃火鍋,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忌口的?”

“沒有特別的忌口,但是我不喜歡吃外麵賣的肥羊卷。”溫見琛應道。

他跟裴冬宜說,他總覺得外麵賣的肥羊卷不管多貴都有股忽略不掉的膻味,所以家裏吃火鍋如果要吃這個,都是廚房用提前凍好的羊肉切片的。

外人聽起來多少有點矯情的飲食習慣,裴冬宜卻毫不奇怪,甚至嗯了聲,“羊肉不好確實容易出現這個問題,還是家裏大廚挑的放心。”

說完她又問:“那你今天大概什麽時候能下班?”

“這可說不好,現在有空,待會兒說不定就忙起來了。”溫見琛失笑,“應該跟平時一樣吧。”

“那就是……”裴冬宜在心裏算了一下,“七點半之前能到玉河灣咯?”

溫見琛嗯了聲,想了一下,又問:“我回去的時候你有什麽想吃的麽?”

裴冬宜一愣,想說沒有,但又覺得他會這麽問,可能是因為有鏡頭的緣故。

那是要給他一個表現機會的。

便改口道:“如果路過麵包店,買一點吐司和麵包之類的,明天做早餐?”

溫見琛爽快地應了聲好,“你喜歡吃芋泥的餡兒,對不對?前幾天林姐做了芋泥包,你一頓就吃了三個。”

說完他笑了聲,略有些低沉的笑聲穿過手機撞進耳膜,裴冬宜一愣,有瞬間的走神。

她下意識地嗯了聲。

溫見琛道:“那就先這樣吧,先掛了,我去看病人。”

她又下意識地應好。

等電話真的掛斷了,她才猛地回過神來,忍不住臉孔一紅。

天啊,她這是怎麽了?!

而且……他怎麽會觀察得那麽仔細,連她吃了幾個包子都知道?那他會不會覺得她貪吃?

裴冬宜想到這裏,覺得有點丟臉,忍不住抬手捂臉,可是手心剛碰到臉,就發現臉上的溫度燙得就像她剛在太陽底下暴曬過一樣。

她不由得又一愣,接著忽然腦子一懵,她給溫見琛打電話,最開始的原因是什麽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