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萬金洋(上)

侯興並不是小鞋坊的骨幹,甚至不能算做小鞋坊勢力的混混,隻是個邊緣角色。他生的瘦弱,也沒有什麽硬骨頭,出來當混混,隻是因為找不到吃飯的門路,加上家裏長輩有人做過混混,帶挈著他入了行。在這種地下世界中其實很是不得意,趙冠侯這麽維護他,著實讓他有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激之情。牙齒緊咬著下唇,手撥拉著算盤,在一眾混混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時,就已經給出了正確答案。

“你這帳算的不慢,字寫的也不錯,按說再找個差事應該不難,怎麽想起來,入我們這一行了?”趙冠侯見侯興的毛筆字寫的工整,比起自己的毛筆字水平,要強出不少。題目雖然簡單,但是這麽在混混這種文盲群體裏,能這麽快解出答案的,就得算是個難得人才。

侯興尷尬的一笑“趙把頭,實不相瞞,當學徒實在太受氣了。簽契約時就有話,學徒期間,打死勿論。給師父倒馬桶打洗腳水都是家常便飯,稍有什麽錯處,打起人來絕不手軟。我這一手字,就是被打出來的。而且遇到不好的師父,還不肯教東西,全靠自己偷學,我這點算帳的能耐,就是看著那些先生算帳時,在旁邊偷著看會的。我聽家裏人說,當混混就能不受氣……”

趙冠侯打量他幾眼,知道以他的身體,即使做了混混,也多半是受氣比起當學徒更多。偏生上街開逛之後,也絕了做正經營生的路,就算想當回學徒,也已經不可能。

他點點頭,將帳本一舉“老少爺們上眼,誰要是也能把字寫的這麽好,把題目算的這麽準,這個軍師,可以來爭一爭。若是做不到,這個軍師,就由侯興兄弟來當,誰要是不服,就說出來,連我這個寨主,也可以一起換了。”

見他不惜用自己寨主的寶座與侯興的軍師綁定,下麵的混混就沒人敢說話。先不說奪寨主的位置有沒有可能,單說眼下鍋夥的局麵,誰做這個寨主,誰就要負責接下去鍋夥的運行,得為大家搞到足夠運轉下去的資金,獲取孟家的支持。這些事他們要是能做到,李四就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待那麽久了。

侯興本來隻是聽說這裏今天有麵條吃,過來混口飯,卻當上了掌管財政大權的二號人物。他先是一臉茫然,呆了片刻,忽然猛的朝趙冠侯跪了下去,腦袋用力的磕在地上

“寨主,從今天開始,我侯興這條命就是您的,您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若有違反,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趙冠侯委任這麽一個軍師,自是有自己的考慮,他的重心不在鍋夥裏,即使做了這個寨主,平日裏主要的時間,還是會陪著蘇寒芝。如果委任自己鍋夥的人做軍師,很可能出現二號人物把自己架空,讓自己這個寨主有名無實的現象。

隻有侯興這種壓不住場子的外來者,才是理想的軍師人選。他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別人可以依托,即使想要篡位也做不到。

再者,等到鍋夥經濟條件好轉後,他還是會從帳裏把公款提走,為蘇寒芝的事周旋。做這種事,帳房必須是自己人,侯興對自己感恩戴德,用他也正為合適。

侯興卻不知道趙冠侯的打算,隻知道他頂著壓力,把自己這個外人任命為軍師,大有士為知己者死之感,情緒十分激動。等到一眾混混認可這個事實,給寨主和軍師見過禮之後,他拉著趙冠侯來到一邊,小聲道:

“寨主,我有件事,本來是不想說的。可是你對我恩重如山,這件事我就必須告訴你,孟家不給掩骨會出錢的事,我可能知道一點原因。”

趙冠侯本意是要到孟家去拜訪一下,雖然捐款全憑自願,孟家也沒有讚助掩骨會的義務。但是一般情況下,他們也不會突然中斷已有的捐獻,這傳出去,對於名聲是有影響的。

大概就是彼此之間發生了什麽誤會,隻要能把誤會解釋開,獲得讚助應該不至於太難。拿下孟家之後,其他幾位紳賈自己就都方便去談,隻要帳上有了錢,自己就能拿來解決龐家的問題。

侯興如果知道原因,對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好消息,連忙問道:“你知道?這個消息可靠麽?”

“可靠。”侯興生的瘦弱,平時也有點怯懦,連眼光都很遊移,不敢和人對視。可此時,他的態度很是堅定“寨主對我有恩,我肯定不能坑您,這個消息,是我在當鋪的師兄弟那傳過來的。我們那個當鋪,是被龐玉堂的元豐當鋪給吞了,站櫃的先生和夥計有幾個留用了,我因為不會說話,就沒留下。可我那師兄,他在那接著幹,前幾天他找我喝酒,喝多了以後說了這事。隻是這事有點大,輕易不敢向外說,說出去搞不好是要沒命的。”

龐玉堂?隻一聽到這個名字,趙冠侯就來了興趣。龐玉堂是龐金標的兒子,在津門也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其人熱衷於掃除私昌、消滅煙館、打擊賭坊,可以看做反“蝗、賭、毒”之代表人物。

龐金標為防營管帶,作為大公子,就經常帶上幾十號巡兵將津門的暗昌、小煙館以及暗寶局抄拿一空。再將抓到的客人打上一頓,罰上一筆款作為警告,臨走時還要囑咐一句“今後記住,到龐記開的店鋪裏來,保你什麽事沒有,到這種不上捐稅的小店,不打你打誰!”

這位津門正義代表,經營當鋪的手段,大抵也是如此的光明正大,侯興曾經供職的那家當鋪,當然是競爭不過的,被吞並也是情理之中。元豐當鋪在津門聲勢極大,算是第一等的當鋪,據說一些達官顯貴,也會在當鋪裏抵押些東西周轉,於官府之內,亦極有門路。

孟家那邊,原籍山東,在津門經營綢緞生意為本,乃是津門一位巨商。資助掩骨會的孟員外名叫孟思遠,是孟家庶出子弟,早年在豪門內鬥中破門出戶,帶著一筆銀子自力更生,幾年時間,就奮鬥出了一方天地。

原本津門孟家的綢緞莊有八處,他靠自己的力量開出了第九家綢緞莊,人稱九記孟家,竟是與孟家本家分庭抗禮並駕齊驅。

能以庶出之身,赤手拚搏,同樣做綢緞生意且能做到與本家平分秋色,孟思遠本人自是極有手段,也有魄力的。據說他現在又醉心於洋務,想要效法泰西,在津門開設紗廠,實業興國。隻是一時資金周轉不靈,就拿了一件東西,到元豐當鋪,周轉了十萬金洋出來。

侯興說到此,也是一臉興奮“那東西是什麽,我師兄也說不上來,他是到總號去當的,我師兄在分號,是沒見過的。隻知道那是孟家的一件重寶,據說是當初孟老太爺偏愛小妾,就把這重寶都送了小妾,不給長房。也正因為此,等到孟老太爺剛一死,孟家內部就鬧翻了天,大夫人趁喪發難,名義上是要把孟少爺掃地出門,實際就是逼那件寶貝。可是孟少爺倒好,寧肯自己帶著娘離開孟家,也不肯交東西。能讓孟家抓破臉,那寶貝肯定不會差。可是他雖然聰明,卻去錯了地方,元豐當吃人不吐骨頭,他拿寶貝到那裏去當,也就是自己去送死了。”

“怎麽,當鋪還敢貪墨他的當物?”

“正是如此。聽我師兄說,那件東西實在太好了,能值幾十萬大洋,龐玉堂一見之後,就命人把東西送到京裏,給他那叔祖龐太監送去了。又讓人做了個贗品,拿來糊弄孟少爺。當鋪規矩,為了不擔責任,寫當票時,不會寫原物,若是您當一件新的狐皮大衣,他也會寫上光板無毛,蟲吃鼠咬。這孟少爺,就是吃了這當票的虧,雖然東西不對,可是卻與當票相合,他講不出道理去。他是個商人,怎麽抵的過這種潑皮手段,想要打官司……又怎麽打的贏。”

“既然官司打不贏,那便要找我們鍋夥了。”趙冠侯這時也已經推敲出個大概,孟家每年給掩骨會出一筆錢,除了落一個積善名聲外,另一方麵,也是收買這些混混。

大商人倒不用害怕混混鬧事,但是若是有些人故意與他們為難,也會讓店麵無法正常經營。收買這些混混,就是用來解決江湖糾紛,他這次典當被坑,用官府的力量不能解決,肯定會想到掩骨會。

可是飛刀李四這人,是沒什麽膽子的,就算是平日,他也不敢招惹龐玉堂這等人。何況現在還有袁慰亭懲辦混混,他就更不敢出頭。孟思遠花了這麽多錢供養的混混,關鍵時刻頂不上去,不肯再給予資金,也在情理之中。而九記孟家一停止資助,其他的士紳商賈有樣學樣,也在情理之中。

趙冠侯拍拍侯興的肩膀“侯興兄弟,你這次是幫了我的大忙了,我這次要來錢,第一個就要重謝於你。”

哪知侯興卻把頭搖的像撥浪鼓“那不行,我既然是咱們鍋夥裏的軍師,就得為鍋夥效力。這件事關鍵是關係到龐玉堂,我不敢隨便說出來,可是趙二哥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說。要說獎賞,我是絕對不敢想的。隻是二哥你也得考慮考慮,龐玉堂不好惹,咱們手裏也沒有證據,就算想出頭,怕是也不好說話。”

趙冠侯當然知道,一件涉及十萬金洋以上的衝突,已經不是小鞋坊這種小把戲可以摻和的起的。可是再一想到蘇寒芝,他又沒有了退路,不管是多麽大的危險,也隻能自己扛上去。

他並沒有說什麽,而是拄著拐杖走出了鍋夥,先到蘇寒芝那裏安慰了幾句,隨後叫了一輛人力車,前往九記孟家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