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奪印(下)

他原本是想保留一些麵子,大家表麵上不傷和氣,一個交出權柄,自己也允許他們帶著一些錢離開。做混混的,多半沒有什麽謀生手段,趙冠侯並不想趕盡殺絕,讓他們帶一筆防身的錢財,也是應有之義。可是這筆虧空實在太大,他不得不追究一下,為什麽帳麵變的這麽難看了。

李四很是鎮靜,沒有一點畏懼之意“侄子,我就知道你得問我,換了是我,現在都罵街了。可是罵街沒用啊,現在鍋夥裏,就是這麽個情形,四叔我也急,可是急,當不了銀子花。鍋夥裏算你在內,有好幾家是拿錢糧的,這是上輩用命換的錢,咱們再難,也不能斷。從各處買賣家收來的份錢,基本都養活了他們。掩骨會就是個賠錢的營生,全靠津門幾位大財主出錢,咱們才能維持這個局麵。其中對咱們資助最大的,是九記孟家的孟大少。從上個月開始,人家孟家不給錢了,他這一帶頭,另外幾家大戶,也都不肯再付款,現在等於是隻出不進。咱們掩骨會,又從外麵賒了不少帳,光為了填帳,就把手裏的積蓄都用盡了。若是孟家始終不肯出錢,我看咱這掩骨會,也維持不下去。”

鍋夥也需要有自己的財源才能維持住生計,津門各處鍋夥不同,生財之道也不一樣。水、旱、魚鍋夥之分,也就是從這些生財之道上得來。小鞋坊是旱鍋夥,不吃碼頭,也不鑄私錢,主要來源,就是掩骨會。

作為一個掩埋無名屍的慈善機構,雖然本身不能創造多少效益,但對外來說,卻可以稱為善舉。津門的財主們,大抵還是求名,為了圖個好名氣,也會捐獻錢款,作為對掩骨會的資助。混混們把持了掩骨會,從中上下其手,每年都可以從死人身上拿到不少錢。

但是財主們出錢具體數字多少不同,也不是定例,出不出,全看自己的意願。像是小鞋坊這一帶,主要是靠以綢緞莊為業的孟家出錢資助,才能維持住局麵。孟家終止了出資,掩骨會卻不能放著死屍不管,這一來,財務以及維持上,就都出現了較大的危機。

李四這麽痛快的交出權柄,固然是忌憚趙冠侯二次折腿的狠勁與名聲,掩骨會的維持危機,恐怕也占很大的比重。即使沒有外人,他想要維持住這個鍋夥已經不容易,有人接盤,對他而言,等於是及時抽身,也是沒什麽意見的。

他交出帳本,也有將軍的意思,不管趙冠侯如何成名,若是不能給掩骨會帶來收入,混混們最終還是會把他趕下去,不會讓他在位子上。若是他不敢接這個爛攤子,那麽將來,也就別再想和這個寶座產生什麽關係。

趙冠侯看了幾眼帳本,劉雄那裏已經不陰不陽的說道:“怎麽,擔心我們從中虧空?你放心,上有天下有地,舉頭三尺是神明。咱們是拜關聖的,怎麽敢克扣公帑?誰要是從公帳裏拿一個大子,叫他不得好死!這鍋夥的帳,就是我管,你要是信不過我,就把我留下,是卸胳膊是卸大腿,看哪塊好就割哪,叔保證不皺眉頭。”

趙冠侯冷冷一笑“劉叔,這話說的太遠了,咱們是什麽交情,哪用的著說這樣的狠話。既然您說沒拿,就一定是沒拿。這個局麵確實比我現象的艱難,可也正因為此,我就更要把位置接過來,兩位叔伯年歲不小,也是該回家養老的時候了,不管將來鍋夥多難,也有小侄一力承擔,保證能給弟兄們掙來一口飽飯吃。兩位叔伯隻管在家養老,你們該得的那份錢糧,小侄保證按時送去,不會短缺。”

兩人雖然在鍋夥裏占著身股,可是比例並不高,家裏人口又多,平日裏不事生計,全靠著他們從鍋夥裏拿錢養活。真要是交了權柄,指望著鍋夥裏的錢糧,實際是難以維持生的。

李四話已出口,不能再收回來,隻一抱拳“罷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冠侯歲數不大,膽子可不小,多重的擔子讀敢挑,那我就什麽都不提了。隻希望你把咱鍋夥越帶越紅火,四叔在家,可還等你養活呢。”

在麵條的感召下,鍋夥裏核心的成員以及外圍分子陸續趕回來,這處大寨裏,居然聚了五十幾個人,其中有一些人,就連李四都不怎麽熟。大家在院子裏舉行了一個小型儀式,就算是完成了這一處鍋夥大寨的移交,從此時起,趙冠侯就成了這些潑皮的首領。

他做事很是公道,將帳本大聲宣讀了一遍,把整個財務狀況做到了全透明,讓所有人都知道鍋夥的情形。等到帳本一念完,人群裏就有些**,有一些人對於帳目並不認可,想要鬧著要劉雄和李四負責退賠。反倒是趙冠侯替兩人打了圓場,承諾著自己做了寨主,就要保證所有人有飽飯吃,不至於餓肚子。至於財務上的事,也是自己想辦法。

有了這個態度,其他人也就不說什麽,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到了飯上。看著擺在自己眼前的麵條,李四一聲冷笑“冠侯,津門規矩,長接短送。你來這立威風,吃麵條我也不說什麽。可是送人,總該有點餃子吧?你這拿麵條送我,就是不讓我再回來了。你的意思我懂,四叔也不是那不明白事的人,這爿基業我交了,就是交了,保證不能再往回要。可是你要是自己守不住基業,被別人奪了江山,可別賴四叔在裏頭使壞。”

這一桌,隻有趙冠侯與李四劉雄,新任的軍師還沒指派出來,其他人就沒資格在這桌吃飯。可是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小,附近幾桌的人都聽的見,見李四對於夥食不滿,有的人就放下碗,朝這邊看著,尋思著會不會待會就打起來。

趙冠侯大口吃著麵,似乎沒聽出李四話裏的怨氣“四叔,別停啊,吃麵條,多吃點。你的情形我知道,以前做寨主的時候,手裏寬裕,這麵條,你未必放在眼裏。可是現在咱鍋夥這情形,四叔是個好漢,自然是不好再拿錢供自己吃喝,手裏也沒什麽積蓄。就憑每月一份的死數錢糧,你家的人就是吃窩頭,也管不了飽,想吃頓麵條可就難了。四叔你也放心,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要是想吃麵,我還管的起你。”

他又朝其他人說道:“眾位老少爺們,四叔交帳的時候對天發過誓,不拿鍋夥裏一個子。所以大家今後,要關照著點四叔家裏,看看他們是不是吃不上喝不上。總算是做過咱們寨主的人,不能讓他老挨了餓,若是有個吃不上喝不上的時候,千萬記得來告訴我一聲,我一定送糧食過去,不能讓人餓著。”

眾混混都是人精,當然聽的出來,這說的其實是反話,是要自己去監督李四家,是否偷拿了鍋夥的錢。若是他敢大吃大喝,或是露了什麽其他破綻,鍋夥裏對他是不會輕饒的。

李四被個後生小輩一嗆,半天沒說出話來,這麵吃的也沒味道,將碗一推,說了一聲飽了,起身向外就走。做混混了然無牽掛,大寨裏也沒什麽東西,說一聲走,可以離席而去,全部家當,都帶在身上。

劉雄也推了碗,兩人來到門首,回頭看過去,卻見趙冠侯帶了幾個混混來送,並沒有什麽恭敬之意,與其說是送行,不如說是驅逐出境。

等到出了胡同,李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什麽東西!本來以為,可以搭上個有錢人,也就不用怕他了,沒想到堂堂公理報主編,居然也買他的帳,這上哪說理去。要不是怕他這個,我吃多了把寨主的位子讓給他,一年好不好,也是百八的進項,連累你老弟,也跟著我受苦了。”

劉雄搖頭一笑“四哥,說的這是什麽話,咱們弟兄不分彼此,何必把話說遠了。他樂意當寨主,就讓他當,現在這個位置,可不是什麽好事。就孟少爺攤上那事,就算是當初那幫老混混活著,也是不好辦,他能辦的了?我是不信的,若是他辦不了,早晚我們還是能回去。若是他辦的了,栽在這樣的人手裏,咱也不丟人。別想那些了,走,咱們泡澡去,等到洗完澡再去點個泡,有什麽話回頭再說吧。”

送走了前任頭領,鍋夥裏的混混,就都圍在趙冠侯身邊,或是拉關係,或是套近乎,一個比一個熱情,一個比一個夠交情。實際的意思,都是惦記著軍師的位置。

趙冠侯並沒急著任命人,而是回屋拿了紙筆過來,弄了一些簡單帳目,讓這些混混計算。

軍師除了負責為寨主出謀劃策,最重要的就是掌管錢糧,混混裏文盲較為普遍,會算帳的也是極少,這題目一出,就難倒了大多數人。倒是一名不怎麽顯眼的年輕人舉舉手。

他生的瘦弱,在混混這個群體裏,並不怎麽起眼,人也比較老實,說完話之後還縮了縮脖子,似乎怕是引起誰的不滿。這種人在鍋夥裏注定是受氣的,還不等人說什麽,就有人開始吹著口哨,拿他起哄。

趙冠侯將這人叫過來,仔細看了兩眼,這年輕人連忙說道:“我叫侯興,在當鋪裏學過徒,可惜後來當鋪倒了,我也就沒了飯,隻好學人開逛。”

有人大聲嚷嚷著“他不行啊,這不是咱們小鞋坊的人,是過來混吃混喝的,讓他吃點麵條就完了,又怎麽能做咱們的軍師?”

趙冠侯並沒理會,反倒是把筆遞過去“侯興是吧?那好,你來算一算這幾道題,若是算的對,這個軍師的位置,我會優先考慮你。”他又朝其他人掃視了一圈,這幫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起哄鬧事,全得算是專長,即使李四在日,也是壓不住他們的。

可是今天被趙冠侯一掃,都覺得他的目光冷厲,竟是出奇的嚇人,一眾潑皮們仿佛都挨了衙門的殺威棒,低下頭去,不敢再做聲。

“列位老少爺們,咱們鍋夥的規矩,向來是寨主說什麽是什麽,怎麽,我連任命個軍師都不行了。要是哪位覺得我這個寨主不夠格,趁著現在說出來。”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誰要是能像我一樣,把自己腿砸折了,我立刻交印,你們有誰想接這個位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