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蕭條

經曆了江寧大戰之後,陳冷荷與趙冠侯的關係突飛猛進,不像是一開始那樣,隻在固定的時間,往返於山東與鬆江之間。隻要她一有空,就會趕來山東,享受夫妻之間的團聚。

可問題,也恰恰就出在“一有空”這三個字上,這兩年時間裏,她的空閑實際是越來越少,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並沒比當初增加多少。

數年時間,在陳冷荷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依舊如同鬆江初見時一般,明**人,豔冠群芳。隻是美麗的臉上,多了幾分愁容,即使勉強朝趙冠侯笑著,依舊掩蓋不去眉宇間的憂愁。

“今年的帳,一定難看的要死,不管是鬆江還是山東,都是一團糟。唯一的贏利大宗,都在簡森夫人那裏,我的台都坍光了。”

鬆江商場上有名的女財神鐵娘子,豔如桃李,也冷若冰霜。學富五車的才子,貌比潘安的世家子弟,都曾在她那裏吃過苦頭,削過麵子。任誰也想不到,她也有這等撅著嘴耍賴,小鳥依人的模樣。那些失意者,若是看到這一幕,不知會有多少顆心,碎成一地殘渣。

也隻有在丈夫麵前,她才會卸去女強人的偽裝,安心做一個小女人,在其懷裏享受嗬護。在鬆江商場上,她八風不動,寵辱不驚,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也因為其沉穩幹練,穩定了人心,是以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把錢存進正元的戶口。實際上,隻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有數,銀行的經營何等艱難,整體的經濟局勢,又是何等的疲軟。

泰西的經濟危機,雖然還沒有爆發開來,但是經濟上的蕭條,於中國財政的影響,一如一塊烏雲遮蔽天空,逡巡不去。

出口的生意,越來越難做,即使有生意,回款也很困難。受到銷路不暢影響,工廠開工率降低,失業人數與日俱增。經橡皮股票一事後,飽受打擊的中國經濟,還沒來得及恢複元氣,複又受了重重一擊。

山東的經濟,本就以外向型為主,隨著碼頭上貨物的堆積,工廠裏開工的減少,頹勢已經非常明顯。加上又剛剛搞了淮河疏浚工程,以及山東的大量建築,導致山東財政帳麵情況,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唯一可靠的收入,就是青黴素。

泰西列強雖然對於傳統的中國商品,尤其是茶葉、瓷器的需求降低,但是對於青黴素的需求,卻似乎是無窮無盡的。以至於簡森開辟了兩個分廠,用以生產青黴素,以供應訂單之餘,還能留出足夠的數字供應給山東魯軍。

是以,簡森的青黴素工廠,算是眼下逆流而上,極少有的盈利企業。餘者,就隻有承振辦的電影公司,生意興隆。

經濟蕭條,娛樂業往往會產生畸形的繁榮。承振的那家電影公司就是如此,靠著趙冠侯提供劇本,以及翻拍蘇寒芝的小說。雖然目前的科技,隻能拍默片,特技也談不到。但是靠著一幹有功夫,又廉價的武師,以及臉好的女演員,票房非常喜人。

向來被認為紈絝膏粱,做不成大事的承振,靠著京劇社加電影公司,居然在蕭條的環境下發了大財。順帶,也和不少女明星鬧出新聞。不過對於前金時代宗室來說,跟女演員鬧出點事,這不是很正常?

對於這種新聞,承振的態度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甚至主動出來表示,你們寫少了,還有誰誰誰也是爺睡過的,怎麽著吧。對他這種態度,趙冠侯倒是樂見其成,連帶毓卿也不會幹涉其兄。乃至韓榮的兒子韓慶從海外歸國之後,也被承振拉下水,兩人搞電影連帶搞演員樂此不疲,原本最不省心的人,現在,反倒是成了最讓人省心的楷模。

對陳冷荷而言,青黴素或是電影公司,都跟她的關聯不大。正元銀行投資的實體部分,經濟形式都不大好,這一點著實讓她頭疼。

在山東境內,已經出現了失業者,包括大批洋工人的湧進,嚴重影響了山東本地人的就業。包括在山東大辦教育的結果,導致大批畢業生找不到合適的崗位安置。這些難題,都擺在了麵前,成為不可忽視的壓力。可是比起其他省份,山東,就已經算的上天堂了。

“在山東,人起碼不會餓死,在鬆江,已經有人因為找不到生路而自殺了。善堂現在又開始煮粥,太平年月,卻要放賑濟救人,這真的是難以想象的事情。雖然現在的情形比橡皮股災的時候要好,隻是下層的百姓倒黴,那些紳士人家,還可以維持。可是大家一起喝茶的時候,都在說生意難做,錢不如前兩年好賺。有的人啊,今年一年都在虧本,如果照這樣下去,士紳也撐不住了。正元的情形還好,一些新開的小銀行,又要倒閉了。”

“當然,好消息也有,就是人工費越來越便宜。過去女子銀行,招工不容易,現在卻不難了。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希望到銀行裏找份工作,這樣總不至於淪落到會樂裏去。她們大多出身在中產之家,可是現在,這些家庭已經很難維持過去的規模與體麵,不得不辭退傭人,甚至讓子女出去找工作。”

趙冠侯道:“這還隻是第一步,第二步,恐怕就是連他們自己,都要失業了。事情是一步步來的,先是底層失業,然後就是中層,管理者。等到他們也失業之後,就輪到老板了。可以說,一輪新的資本整合,又要開始。工廠倒閉,商號破產,都是無可避免的事情。用工上,哪怕你把工資壓低一倍,再取消所有的福利,也一樣有人肯做。”

陳冷荷無力的長歎一聲“我已經在這麽做了。一想到那些人的表情,我的心裏就很難過。但是為了壓縮成本,我不得不做出一些我自己都感到痛苦的決定。為了維持正元的聲望,我不裁員,可是為了節約開支,就得削減工資,取消福利。事實上,我正變成我過去所深惡痛絕的那類人。冷酷的劊子手,吸血鬼。我甚至不敢看那些基層員工失望的眼神,總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可是比起這些來,如果我堅持不減工資,就隻能裁員。那些女孩子,說不定就要落到會樂裏去。我一想到那樣的情景,就覺得自己應該出來做些什麽。可是我的力量……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在大勢麵前,正元隻能隨波逐流而已。”

趙冠侯的手,輕輕捋著她的秀發,安穩道:“這不能怪你,並不是你的能力問題,也不是我們的方針問題,而在於根基。就像讓跟三歲孩子和壯漢對打,怎麽也是打不贏的。我們的經濟,過於依賴洋人,內部造血的能力不足,結果就是這樣。洋人不買我們的東西,我們的財政就會出問題。等到未來泰西打仗,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所以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把淮河疏浚完成,黃河為害少一些,我們的糧食多一點。不管日子怎麽難過,手裏有糧,總是心裏不慌。未來,再從國內市場想辦法吧。”

陳冷荷心知,實際是丈夫決策出了問題。從一開始,就忽略了國內市場,一心為海外市場服務,以洋人為第一服務目標。現在外洋市場一垮台,山東立刻就受重創。可是想起丈夫一年時間奮戰淮河,疏浚河道的經曆,又不忍心責備。頗有些心疼的在他臉上輕輕撫著

“可惜,現在輿論上,對這件事並不支持。除了山東自己的報紙,在鬆江那麵報紙上,都在說你犧牲了多少民力,死了多少無辜。看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氣,真恨不得衝進報館,把他們罵一頓。”

“我知道啊,為了我的事,你和你哥哥也鬧翻了。其實沒關係的,他們愛怎麽說隨他們,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我站的位置,和他們站的位置是不一樣的。他們看的東西,跟我看的東西,也是不同的。所以想的問題,也是不同的,他們反對我,罵我,也不算什麽,隻要你不要跟我鬧脾氣就什麽都好了。”

“我親眼見過你在工地上拚命的樣子,當然不會跟你鬧,我不能讓你蒙受不白之冤。如果不是有你在,現在的財政再加上水災,恐怕又要有人出來造反。你把人累死,總好過他們起來殺人。外人可以不理解你,但是不能汙蔑你,這我是不會忍的。”、

冷荷回憶著這兩年來,商場上的搏殺,依舊心有餘悸。一個女人經營銀行,本就比男人困難,更何況經濟的蕭條,讓金融行業的競爭比之以往更為激烈。今朝衣冠楚楚,明日一文不名的事屢見不鮮,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所遭受的壓力,遠比男子更大。

靠著丈夫留下的護衛人脈甚至於電報暗語,指點機宜,她數次轉危為安,擺脫危機。乃至於在不久前的投資中,不但全身而退,及時逃頂,順帶還坑了扶桑人一把。讓一向與自己敵對的扶桑銀行家損失慘重,在泰西市場上,損失了一大筆錢。

想到當時的情景,捫心自問,如果不是丈夫的指點,損失慘重的就是自己。到了那一步,正元能否維持下去都大有問題。在她心裏,丈夫的形象,已經變的無比高大,不允許任何人汙蔑,與兩位兄長的反目,在她看來,也並不後悔。

現在真正讓她心情鬱悶的,並非是與家人的衝突,而是眼前的難題。正元設立的目的,就是為趙冠侯洗錢,這個目的已經達到。另一個目的,則是為魯軍籌措軍餉,為山東及蘇北的發展,調度經費。共合初立之時,山東的經濟發展很好,雖然用錢的地方多,但是收入更多,一直是良性發展。

可是隨著泰西經濟日漸疲軟,山東的頹勢已現,原本不起眼的開支,現在就像一個無底洞,瘋狂的吞噬著資金。光看著各項必須開支的數字,陳冷荷已經大感頭疼,如果不是有簡森夫人的青黴素工廠,她都不知道該怎麽維持下去。

那些自揚基歸來的士兵需要安置,其中傷兵更是需要山東正府養活一輩子,連家屬都要照顧。在眼下這個時代,這種包袱並不算輕,一口氣成百上千的包袱下來,對於山東的財政,就是一個大拖累。

揚基方麵,雖然為這些士兵付出了雇傭費用,可是與正規軍一樣,他們隻為戰鬥兵付錢。傷殘等失去戰鬥力的士兵,在揚基的陸軍評價中,等於廢品,沒有任何價值。而揚基的商人,是不會為廢品支付報酬的,這部分費用,隻能自己承擔。

按照眼下的常規處置手段,趙冠侯也可以讓這些傷兵自生自滅,隻照顧一下軍官,就得算是善政。可他搖了搖頭:

“可是就算是拖累,我們也得養活他們。畢竟這些人,是因為我的命令,才成軍出海的。拋棄傷兵殘兵,不是魯軍的風格。不管局麵有多難,我們都得照顧他們。再說,現在扶桑人虎視眈眈,也許還會打仗。這個時候,更不能讓士兵寒心,如果大家都認為殘廢了,就沒人管,還會有誰為我賣命?不管是為誰作戰負傷,隻要是魯軍的弟兄,我就得管到底。冷荷,我很抱歉,雖然你很難。但是我還是要讓你負責籌措經費……”

冷荷用一陣親熱,阻擋了趙冠侯其他的話“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為你籌措經費,也是正元存在的意義之一。我會和簡森夫人好好談談,接下來,我們該發行多少鈔票,或者該發行多少公債的。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先到京裏。這次大總統邀請我們一起進京,參加他的生日宴會,我想,一定是和國家的經濟方針有關,說不定這次的會晤之後,我們山東的經濟狀況能夠有所改觀。畢竟山東的河工或是國防工程,都是為全國做出的貢獻,理應獲得正府的財政支持。。”

相對於她的自信,簡森則與其看法相反。泰西的經濟形勢不好,她這個山東實際上的財務總管,日子也很艱難。

但是其依舊慶幸於自己將資產轉移到中國,在這場金融蕭條中,比利時受的影響更大。華比銀行的幾個股東,都已經不得不將股份賣給簡森換取資金周轉。如果她不是事先逃離,現在自己的處境恐怕更糟糕。

這兩年時間裏,三人大被同眠的事,也不是沒做過,尤其現在時間緊張,幾個管錢的女人,都要把大量時間拿出來處理財政危機。像是燈前枕上的歡會,自然要節約時間,能三人行就不要二人。

等到兩位女財神,都癱軟無力時,簡森才道:“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誤,這次大總統的邀請,並非是要幫助我們,相反,他會繼續吸我們的血。如果說山東的困難,屬於勒緊褲腰帶,鍾央麵臨的危機,就是勒緊脖子。從我掌握的情況看,帝國的財政,始終遊走在崩潰的邊緣。大總統的寶座,固然很誘人,可是其承擔的壓力,一樣要比普通人來的更多。這裏麵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錢。對於今天的中國來說,錢是最有用也是最為緊張的物資。畢竟,我們控製的地區,是名義上的膏腴之地,比起要控製全國的大總統來說,或許我們的處境,被認為更好一些。”

以趙冠侯為屏障,處於另一端的陳冷荷,慵懶的理了理蓬鬆的頭發,打了個哈欠“要是那樣,我恐怕要讓他失望了。不管是公債,還是其他什麽手段,正元都不會介入。我才不會把資金往無底洞裏填,這個忙,我堅決不幫。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不理他,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