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美爾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五樓。

她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會如此失落和惘悵。

僅僅是因為失去這份工作嗎?

顯然不是!

也許真如院長所說,近兩個月來,每天和這個老人相處,多少產生了一些感情。

想到狄更斯像爺爺對孫女那樣跟自己講故事,想到他慈祥的臉龐和溫和的笑容,對舒美爾這個從小由外公外婆撫養長大的女孩來說,這個老人就像外公一樣親切。

然而,今天之後,也許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整個上午,舒美爾盡量不讓自己表現得沒精打采、落落寡歡。

但下午,臨近舒美爾下班的時候,狄更斯還是看出了端倪。他問道:“你今天怎麽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舒美爾問道:“狄更斯,難道您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舒美爾十分驚訝。“您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在說什麽?”

“今天早上,院長告訴我,明天您就要被轉到另一家醫院去了。難道他現在都還沒告知您?”

狄更斯顯得略微有些震驚,但隨即,他低下限簾,黯然道:“這不奇怪。這種謊話他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每個照顧我的女孩可能都是被這個謊言支走的。明天,就會有個新的姑娘來應聘,接著負責照顧我。”

舒美爾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舒美爾的反應令狄更斯感到意外:“你相信我說的,而不相信院長?”

舒美爾望著老人說:“當然,我相信你,狄更斯。”

“相信我在這裏住了13年?”

“是的。”

“相信我不是精神病人?”

“是的。”舒美爾回答得毫不猶豫。

狄更斯和她對視了足足一分鍾。

“嗬……”

老人笑起來,微微搖頭。“你真是個特別的姑娘,以前那些姑娘沒有一個真正相信我。她們都覺得我是個老瘋子。”

“狄更斯,院長為什麽這麽快就要讓我離開?”

狄更斯歎息道:“原因可能就是他看出來了,你和別的那些士孩不一樣。你相信我,這是他最不希望的。”

舒美爾忍不住問:“您和院長之間,到底是什幺關係?他為什麽要一直這樣對您?”

狄更斯再次悲歎一聲:“這件事,說來話長了。算了,我不想說這些……”

舒美爾無法勉強,但狄更斯過了一會兒,自己說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舒美爾凝視著狄更斯。“院長把我一直‘養’在這裏,是為了要我的一樣東西。”

舒美爾正要開口,狄更斯說道:“別問我是什麽東西,我不想嚇著你。”

舒美爾隻得閉上了嘴。

這時,她想起了矮櫃子的秘密夾層裏的那樣東西,那個木頭小盒子。

“千萬別碰它”。當時狄更斯是這樣說的。

難道,院長想要的那樣東西,就在那個小盒子裏?

看到舒美爾在發愣,狄更斯說:“抱歉,我能告訴你的就隻有這幺多了。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這樣對你、或者我——都有好處。”

也許吧。舒美爾在心裏安慰自己。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道:“狄更斯,我明天就不來了。這最後一天,您有什麽要我幫您做的嗎?”

“謝謝你,姑娘。”狄更斯感激地點著頭。

“你能幫我的就是,找一份好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忘了我,忘了我跟你講過的那些故事。”

舒美爾覺得有些感動和心酸。她努力忍住不讓眼淚出來。“那麽,狄更斯,您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什幺要求,孩子?”

“您能再跟我講一個故事嗎?”

狄更斯微笑道:“當然可以。你想聽什麽故事?”

“關於您自己的故事。”舒美爾凝視著他。“可以嗎?”

狄更斯沉默良久,仰麵長歎一聲:“好吧。這麽多年了,你是唯一一個讓我再次回憶和講述這件事的人。聽完這個悲哀的故事後,你就知道我為什麽願意用一生來贖罪了。”

我年輕時做過一件錯事,讓我抱憾終身。

舒美爾想起了狄更斯曾經說過的這句話。

很顯然,他接下來要講的,就是這件事了。

她全神貫注地望著狄更斯。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所大學任教。”

狄更斯用緩慢而悲傷的語調講述著,“當時,一個考古係的女生,經常來向我請教問題,我也非常願意和她一起研究、探討。時間長了,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從師生變成了朋友。最後,彼此相愛了。”

舒美爾凝神靜聽。“年輕的大學老師和學生談戀愛,這並不是什麽新鮮事。我和她開始公開交往,並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和祝福。這個女孩美麗、大方、可愛。我深深地愛著她。可以說,除了瑪麗·麗雯之外,我再也沒有如此深愛過一個士人……”

“誰?您說誰?”舒美爾驚愕地問道,…瑪麗’是指……”

狄更斯晃了下腦袋,仿佛剛才深陷回憶之中,無意間說出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啊,沒什麽,我們最好別把話題扯遠了……”

他迅速地敷衍了過去,然後繼續講道:“當然,那女孩也同樣深愛著我。在她大學最後一學期的時候,我們已經私定終身,打算等她一畢業,就立刻結婚。實際上,當時我們已經同居在了一起。而且……”他頓了一下。“那女孩懷上了我的孩子。”

舒美爾目不轉晴地看著狄更斯。

“本來,一切都應該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結婚、生小孩,然後一家

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狄更斯黯然道,“就在我們計劃著未來美好的生活之時.無情的現實殘忍地推毀了這一切。”

“那時,這女孩實際上就是我的未婚妻,因為要準備畢業考試,所以將大量時間放在了學習上。而我卻發現我的右側肚子上長了一個包,加上出現了間斷性發熱、乏力、食欲減退等症狀。我隱隱感到不妙,一個人到醫院去檢查,結果醫生告訴我,我不幸患上了晚期肺癌。就當時的醫療技術來說,這是無法醫治的。我的生命可能隻剩下最多一年。”

“對於憧憬著幸福生活的我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而更殘酷的是,我的未婚妻和未來的孩子該怎幺辦?我前思後想,覺得不能連累她們。我不能讓新婚的妻子成為寡婦,也不能讓剛出生的孩子就沒有父親。但我又深知未婚妻的性格和為人。她絕不會因為我身患絕症而離開我……經過再三考慮,我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

“我瞞著她,對自己患上絕症的事隻字不提。同時,我對她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轉變。我裝作冷淡她,對她無端發火,甚至故意和另外一個女人頻繁來往,讓她認為我變了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她能對我徹底死心,然後忘了我.開始另一段全新的生活。”

“毫無疑問,我的這些舉動深深地傷害了她。她一開始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相信我會背叛她、拋棄她。但我的戲越做越真。我還冷冷地對她說,我已經厭倦她了,要她去把孩子打掉,別再來打擾我和‘新女朋友’的生活。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淌血!但我卻認為,這是為了她好。

“最後,她的心終於被傷害了,徹底相信我已經拋棄了她。她當時連畢業考試都沒有參加,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我忍著痛。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劇痛,再也沒有和她聯係,卻每天都在思念和祝福著她。而我自己則到了外地,默默地等待死亡。”

狄更斯講到這裏,停了下來。他神色哀傷,眼眶中噙出了淚花。

而舒美爾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問道:“後來呢?

狄更斯長歎一口氣。“我錯了,後來發生的事,讓我後悔莫及。我本以為她回到家鄉後,經過一段心靈的療傷期,便會重新振作,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低估了她對我的愛,我沒想到,她會……”

狄更斯痛苦地低下頭,眼淚終於流淌下來。“幾個月後,我自己還沒有死,卻聽到了關於她的噩耗——她……投河自殺了。”

“她肚子裏的孩子呢?”

“當然,也跟她一起……”

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了,嗚咽著痛哭起來。

這麽多年過去了,回憶這件事仍令他悲痛欲絕。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舒美爾也是滿臉淚水。他說道:“你現在知道,這件讓我抱憾終身的錯事是什麽了。你也明白我為什麽願意在這裏‘贖罪’了。”

然而,令狄更斯想不到的,是舒美爾此時的反應。她盯著狄更斯的眼睛,以從未有過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問你兩個問題。”

狄更斯望著她。

“第一,你不是說你當時得了肺癌,隻能活一年左右嗎?為什麽現在還活著?”

狄更斯多少感到有些詫異,這麽久以來,舒美爾從沒對他如此無禮過。他思量片刻,沉聲回答道:“我當時確實得了肺癌,一年多左右後,我就死去了。”

舒美爾和他對視了足有一分鍾。

“那麽,現在在我眼前的你······是什麽?”

狄更斯低頭沉思,說道:“這是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那麽,第二個問題,你剛才所說的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

狄更斯毅然搖頭道:“我不想再提起她的名字。舒美爾小姐,你今天顯得有些奇怪。我告訴過你,如果我不願意說的事情,你不能強迫我……”

“她是不是叫奧沙利文·麥當娜?”

狄更斯張大了嘴,眼睛也倏然瞪圓了。他無比驚詫地問道:“你……怎麽會知道?”

舒美爾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捂住嘴。“那女孩的名字……真的叫奧沙利文·麥當娜?”

“對,對!……是她!這麽對年了,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她!”狄更斯激動起來。“告訴我,你為什麽會知道她的名字?!”

舒美爾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望著狄更斯,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還可以告訴你,她當年並沒有打掉孩子,也沒有帶著孩子一起投河自殺……

在那之前,她把這個早產的孩子生了下來,交給父母撫養……”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了,幾乎無法把話說清。“悲痛欲絕的兩個老人,把這個一出生就沒有爹媽的女孩撫養長大。這個女孩,跟著外婆姓史蒂文斯······你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天哪……我的天哪……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狄更斯震驚得雙目圓睜,他的身體猛烈顫抖起來,腦袋難以置信地搖晃著。“這不會是真的……你,竟然是我的……”

“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舒美爾哭著說,“外婆對我說,我那個從未見過麵的父親,是個大混蛋!”

“你外婆說的沒錯,他是個大混蛋。”狄更斯老淚縱橫。“他當年那個愚蠢的主意,害死了你媽媽……還讓你,成了一個孤兒。噢,我的女兒……”狄更斯那雙被固定著的手顫抖著向舒美爾張開。舒美爾再也忍不住了,她撲到狄更斯懷中,放聲痛哭,一隻

手捶打著老人的肩膀。“你為什麽這麽傻?你不但害死了我媽媽,還讓我外公、外婆對你誤解了一輩子!他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年那件事的隱情!”

狄更斯閉上雙眼,默默流淚。“那就不要告訴他們了。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不要再去觸碰他們心中的傷口。他們誤解我不要緊,隻要他們擁有你這樣一個乖孫女,能夠和你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就行了……”

舒美爾擦幹眼淚,望著狄更斯:“現在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當年不是得肝癌死了嗎?為什麽現在又活著?還有……你為什麽會住在這裏?你跟我講的那些故事,到底意味著什麽?”

麵對這一連串的問題,狄更斯張著嘴,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緩緩說道:“是的,我應該告訴你……這麽多年了,隱藏在我心底的,關於我的秘密,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我在經曆過許多事情之後,覺得所有人都是不能信任的。但是,舒美爾,你是我的女兒,我可以信賴你!”

舒美爾重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等待著狄更斯把秘密告訴自己。但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院長站在門口。

“舒美爾小姐,你今天還不打算下班嗎?已經六點一刻了。”院長提醒道。

舒美爾掏出電子表一看,果然。

之前發生的事情,讓她完全忘記了一切,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她也渾然不覺。

“嗯……院長,我明天就不來了,所以想多陪狄更斯一會兒。”

院長皺了下眉。“告別也該有個限度。”他看了下手表。“我再給你五分鍾的時間。麥太太也馬上就要送晚餐過來了。”

“好的,我知道了,院長。”

院長看了看舒美爾,又看了看病**的狄更斯,一聲不吭地關上門,離開了。

院長走後,舒美爾立刻望向狄更斯。

“怎麽辦?隻有五分鍾的時間。明天我就沒有理由再來這裏了。”

狄更斯朝舒美爾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他低聲說道:“舒美爾,本來我是打算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的,但現在看起來,恐怕沒有時間了。而且,我不知道我們剛才的談話,是否被院長偷聽到。不管如何,他肯定是起疑心了。這樣一來,他明天可能真的會把我轉移到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我們就再也沒機會見麵了。”

舒美爾著急地問道:“那該怎麽辦?”

狄更斯蹙起眉頭,迅速思索片刻,抬起頭來望著舒美爾。“你相信我是你的父親嗎?”

“我相信。”舒美爾肯定地說。

“那好。這件事情,我不敢托付任何人去做,但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值得托付的。”狄更斯若有所思地望著舒美爾。“也許你到這家醫院來工作,負責照顧我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上天憐憫我,才安排我的親生女兒來幫助我。”感歎之後,他突然神色嚴峻。“舒美爾,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聽著,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接下來,就按照我說的去做。”狄更斯瞄了一眼矮櫃子上的水果刀,壓低聲音說,“你用那把刀,把固定我雙手的皮環割開。”

“你要幹什麽?”

“我沒時間解釋了。快,舒美爾!麥太太馬上就要來了!”

舒美爾不敢怠慢,照狄更斯說的那樣做了。

“好的。”現在狄更斯的雙手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但他還是維持著之前那種被固定的樣子。顯然是要造成一種自己仍然被禁錮著的假象。“現在,你仔細聽我說。”

舒美爾把頭再靠過去一些。

“你一會兒走後,假裝離開這家臨終醫院。然後悄悄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不要被人發現。半夜的時候,這裏的值班人員就不會再到我的病房來了,那時……”

“你要我晚上悄悄到你的病房來?”

“對。”

“我來幹什麽?”

“聽好,接下來是重點。”狄更斯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說道,“你深夜到我的病房來,目的是拿一樣東西。那件東西會裝在一個深色皮包內。”他抓住舒美爾的手,睜大眼睛,“你要記住,到時候,你不要打開病房裏的燈,拿了這個皮包就走,不要管其它任何事情。另外,不管你看到什麽,一定不要害怕!記住,舒美爾,這非常重要!對了,拿到東西後,你不能走正門,那裏有保安。這棟大樓的後麵,有一道矮牆,很容易就能翻出去。你就從那裏出去,然後立刻下山!”

盡管還沒有實際去做,但狄更斯說的這番話,已經讓舒美爾感到背皮發麻了。她戰戰兢兢地問道:“你要我拿一件什麽東西?我拿到之後,又該怎麽做?”

“你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狄更斯小聲說,“至於這件東西,你拿到後,就立刻將它銷毀!燒掉也好,埋掉也好。怎樣都行,隻要能讓這件東西從世界上徹底消失就行了!”

舒美爾神情駭然地點著頭。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麥太太端著晚餐進來了。她看到舒美爾,有些驚訝地說:“咦,你還沒走呀?”

“我……這就要走了。”舒美爾站起來。

麥太太笑眯眯地走過來說:“你走吧,今天我來喂狄更斯吃飯就行了。”

“那麻煩你了,麥太太。”

舒美爾拿起皮包,走到門口。她和狄更斯再次對視了一眼,狄更斯用目光提醒她剛才商量好的秘密計劃。舒美爾朝他輕輕點了點頭,走出病房。

月黑風高夜······等待好時機!

舒美爾心中激**起一陣驚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