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權學士權認遠鄉姑,白孺人白嫁親生女(四)

翰林接著道:“師父見過家姑了?”妙通道:“是見過了。”翰林道:“有甚說話?”妙通道:“多時不見,閑敘而已。”翰林道:“可見我妹子麽?”妙通道:“方才不曾見,再過會到他房裏去。”翰林道:“好個精致房,隻可惜獨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說一個人與他了。”翰林道:“起先師父說有頭親事要與小生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樣盡好,正與相公廝稱。隻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個正夫人了,他家卻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過一年多了。恐怕一時難得門當戶對的佳配,所以且說個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麽樣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著裏麵道:“不瞞老師父說,得像這裏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兒。”翰林道:“要多少聘財?”妙通袖裏摸出鈿盒來,道:“不須別樣聘財,卻倒是個難題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兒,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兒,不勝歡喜。故意問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緣故。師父可曉得備細?”妙通道:“當初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個中表曾結姻盟,各分鈿盒一扇為證。若有那扇,便是前緣了。”翰林道:“若論鈿盒,我也有半扇,隻不知可配得著否?”急在拜匣中取出來,一配,卻好是一個盒兒。妙通道:“果然是一個,虧你還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說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來哄我?是你的親親表妹桂娘子的,難道你到不曉得?”翰林道:“我見師父藏頭露尾不肯直說出來,所以也做啞妝呆,取笑一回。卻又一件,這是家姑從幼許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師父多這些宛轉?”妙通道:“令姑也曾道來,年深月久,隻怕相公已曾別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問個明白。今相公弦斷未續,鈿盒現配成雙。待老身回複孺人,隻須成親罷了。”翰林道:“多謝撮合大恩!隻不知幾時可以成親?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這饞樣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節,我攛掇孺人就完成了罷,等甚麽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裏懷了這兩扇完全的鈿盒,欣然而去,回複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舊物再見,喜歡無盡,隻待明日成親吃喜酒了。此時胸中十萬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兒?正是:隻認盒為真,豈知人是假?奇事顛倒顛,一似塞翁馬。

權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絕早起來,叫權忠到當鋪裏去賃了一頂儒巾,一套儒衣,整備拜堂。孺人也絕早起來,料理酒席,催促女兒梳妝,少不得一對參拜行禮。權翰林穿著儒衣,正似白龍魚服,掩著口隻是笑,連權忠也笑。旁人看的無非道是他喜歡之故,那知其情?但見花燭輝煌,恍作遊仙一夢。有詞為證:銀燭燦芙渠,瑞鴨微噴麝煙浮。喜紅絲初綰,寶合曾輸。何郎俊才調淩雲,謝女豔容華濯露。月輪正值團圓暮,雅稱錦堂歡聚。——右調《西眉序》。酒罷送入洞房,就是東邊小院桂娘的臥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強進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權翰林真如入蓬萊山島了。

入得羅幃,男貪女愛,兩情歡暢,自不必說。雲雨既闌,翰林撫著桂娘道:“我和你千裏姻緣,今朝美滿,可謂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許,今日完聚,不足為奇。所喜者,隔著多年,又如此遠路,到底團圓,乃像是天意周全耳。隻有一件,你須不是這裏人,今入贅我家,不知到底萍蹤浪跡,歸於何處?抑且不知你為儒為商,作何生業。我嫁雞逐雞,也要商量個終身之策。一時歡愛不足戀也。”翰林道:“你不須多慮。隻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處。”桂娘道:“有甚好處?料沒有五花官誥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別件或者煩難,若隻要五花官誥,包管箱籠裏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虧你不羞!”桂娘隻道是一句誇大的說話,不以為意。翰林卻也含笑,不就明言。且隻軟款溫柔,輕憐痛惜,如魚似水,過了一夜。

明晨起來,各各梳洗已畢,一對兒穿著大衣,來拜見尊姑,並謝妙通為媒之功。正行禮之時,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像有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慌得小舅糕兒沒鑽處。翰林走出堂前來,問道:“誰人在此羅唕?”說聲未了,隻見老家人權孝,同了一班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升的。小人們那裏不尋得到?方才街上遇見權忠,才知爺寄跡在此。卻如何這般打扮?快請換了衣服!”權翰林連忙搖手,叫他不要說破,禁得那一個住?你也“權爺”、我也“權爺”不住的叫,拿出一張報單來,已升了學士之職,隻管嚷著求賞。翰林著實叫他們:“不要說我姓權!”京報人那管甚麽頭由,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在中間,上寫:“飛報:貴府老爺權,高升翰林學士,命下。”這裏跟隨管家權忠拿出冠帶,對學士道:“料想瞞不過了,不如老實行事罷!”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換了冠帶,討香案來,謝了聖恩。吩咐京報人出去門外候賞。

轉身進來,重請嶽母拜見。那孺人出於不意,心慌撩亂,沒個是處,好像青天裏一個霹靂,不知是那裏起的。隻見學士拜下去,孺人連聲道:“折殺老身也!老身不知賢婿姓權,乃是朝廷貴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望高抬貴手,恕家下簡慢之罪。”學士道:“而今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說了。”孺人道:“不敢動問賢婿,賢婿既非姓白,為何假稱舍侄,光降寒門?其間必有因由。”學士道:“小婿寄跡禪林,晚間閑步月下,看見令愛芳姿,心中仰慕無已。問起妙通師父,說著姓名居址,家中長短備細,故此托名前來,假意認親。不想嶽母不疑,欣然招納,也是三生有緣。”妙通道:“學士初到庵中,原說姓權。後來說著孺人家事,就轉口說了姓白。小尼也曾問來,學士回說道:‘因為訪親,所以改換名姓。’豈知貴人遊戲,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也是一場天大笑話。”孺人道:“卻又一件,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難道賢婿是通神的?”學士笑道:“侄兒是假,鈿盒卻真。說起來實有天緣,非可強也。”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願聞其詳。”學士道:“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正是嶽母寫與令侄留哥的,上有令愛名字。今此紙見在小婿處,所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求嶽母饒恕欺誑之罪。”孺人道:“此話不必題起了。隻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賣的是甚麽樣人?賢婿必然明白。”學士道:“賣的是一個老兒,說是令兄舊房主。他說令兄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遺老口,一時逃去,所以把物件遺下,拿出來賣的。”孺人道:“這等說起來,我兄與侄皆不可保,真個是物在人亡了!”不覺掉下淚來。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緣分定,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是姓權是姓白?招得個翰林學士做女婿,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孺人道:“老師父說得有理。”大家稱喜不盡。

此時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聽著,口雖不說出來,才曉得昨夜許他五花官誥做夫人,是有來曆的,不是過頭說話;亦且鈿盒天緣,實為湊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權學士既喜著桂娘美貌,又見鈿盒之遇,以為奇異,兩下恩愛非常。重謝了妙通師父,連嶽母、小舅都帶了赴任。後來秩滿,桂娘封為宜人,夫妻偕老。世間百物總憑緣,大海浮萍有偶然。不向長安買鈿盒,何從千裏配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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