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襄敏公原宵失子,十三郎五歲朝天(二)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聖駕禦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吩咐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囑又叮囑。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禦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擅便,特此啟奏。”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晚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麽嵩呼拜舞之禮,卻敢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禦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麽?”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隻因昨夜原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隻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神宗道:“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隻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裏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者,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神宗大驚道:“奇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若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又對近侍誇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傳旨急宣欽聖皇後見駕。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後到來。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聖道:“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欽聖雖然遵旨謝恩,不知甚麽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神宗道:“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麵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齎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吩咐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觀察稟道:“無賊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何觀察道:“恁地時,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隻是不可聲揚。”大尹道:“你好幹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觀察聲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原宵夜趁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鬆取樂,料必未散。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麽?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每幾十個做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麵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各自去訖。

原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熱鬧時節,人叢裏做那不本分的夠當。有詩為證: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著走,不離左右。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鬧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心上。不堤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一時著了忙,想道利害,卸著便走。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裏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攏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隻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何不單雕了珠帽來?”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手足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舍得輕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此人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裏,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幸,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夥,吃酒壓驚去。”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隻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裏頭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李雲曉得著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吃。”忙走出門,口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道:“李大,有影響麽?”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裏頭,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裏,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發聲喊,望酒務裏打進去,叫道:“奉聖旨拿原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十來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捆倒。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麽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鬥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一個的衣服。眾賊雖是口裏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麵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贓。一直裏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

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令招實情。(扌朋)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隻不肯招。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原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麽?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裏去?”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隻得招出實話來。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便四出剽竊,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豈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大尹卻記起舊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隻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帷幕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裏等候觀看。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年十七歲,未曾許嫁人家,顏色明豔,服飾鮮麗,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複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許允。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過不多時,隻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吩咐從人隨後來,自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道:“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王府裏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丫鬟道:“隻是我同這乘轎來,那裏又有什麽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裏的了。急急吩咐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府中曉得是王府裏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王府裏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