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一)

詩雲: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隻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舍,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禦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複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伎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隻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隻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止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裏去好?我決不走路的。”口裏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犺家夥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裏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盡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隻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係戀。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個爭要。妻子訴道:“丈夫薄幸,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裏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一日,王生偶從那裏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裏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麽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麽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要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時,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裏有死屍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塚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原順帝至原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裏,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裏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叫名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裏不說,心裏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雲:“十二欄杆七寶台,春風到處豔陽開。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雲:“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這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已後年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隻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隻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時,心裏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隻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隻得許他道:“你心裏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找個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媽道:“隻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即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複媒媽家:“我家甚麽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裏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誌如此,已許了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誌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過。隻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裏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隻好把說話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隻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不從命?但寒家起自蓬蓽,一向貧薄自甘,若必要取聘問婚娶諸儀,萬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複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隻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隻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裏,隻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裏做贅婿,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這是倒在金家懷裏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隻帶著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隻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隻得曲意相從了。

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裏各稱心懷。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