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八|沈將仕三千買笑錢,王朝議一夜迷魂陣(三)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不見沈將仕。鄭十將他捏一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鄭十方才開聲道:“容我每也擲擲兒麽?”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卻見肩下立著個麵生的人,大家喝道:“何處兒郎,突然到此?”鄭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願一拭目,幸勿驚訝。”眾女道:“主翁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一個老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親手奉酒,敢有推辭?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鄭十道:“列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願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骰,一頭飲酒助興,更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雖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覺來。”遂喚小鬟:“快去朝議房裏伺候。倘若睡覺,亟來報知,切勿誤事!”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誌得意滿,采色隨手得勝。諸姬頭上釵餌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將仕贏了。須臾之間,約有千金。諸姬個個目睜口呆,麵前一空。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夠了,歇手罷!”怎當得沈將仕魂不附體,他心裏隻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物輸贏,那裏肯住?隻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又吃,諸姬又來趁興,奉他不休。沈將仕越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小,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風風世世,連擲采骰,帶著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轉了一轉,提著一個羊脂玉花樽到麵前,向桌上一棨道:“此瓶值千緡,隻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眾姬問道:“此不是爾所有,何故將來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固妙,倘若再不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遭鞭捶。然事勢至此,我情已極,不得不然!”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挽回了。”小姬怫然道:“憑我自主,何故阻我?”堅意要擲。眾人見他已怒,便道:“本圖歡樂,何故到此地位?”沈將仕看見小姬光景,又憐又愛,心裏躊躇道:“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骰子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怒;不然,反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的。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歇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來;況且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情願認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更見那小姬氣忿忿,雄糾糾,十分有趣,魂靈也被他吊了去。心裏忙亂,一擲大敗。小姬叫聲:“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即把花樽底兒朝天,倒將轉來。沈將仕隻道止是個花樽,就是千緡,也賠得起。豈知花樽裏頭盡是金釵珠琲塞滿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錢,盡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仕無言可對。鄭、李二人與同諸姬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沈將仕須賴不得,盡把先前所贏盡數退還,不上千金。隻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裏麵茶券子二千多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還了。

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即是“茶引”。宋時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引不認人。有此茶引,可以到處販賣。每張之利,一兩有餘。大戶人家盡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蘇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例也。沈將仕去了二千餘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沈將仕自道隻輸得一擲,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還思量再下局去,博將轉來。忽聽得朝議裏頭大聲咳嗽,急索唾壺,諸姬慌張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原飲酒去處。剛坐下,隻見兩小童又出來勸酒道:“朝議多多致意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三人同聲辭道:“酒興已闌,不必再叨了,隻要作別了便去。”小童走進去說了,又走出來道:“朝議說:‘倉卒之間,多有簡慢。夜已深,不勞麵別。此後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又叫吩咐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轉來回話。”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王家。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所,沈將仕賞了馬夫酒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一齊打發了去。鄭、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一夜不睡,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後日再去赴約。”二人別去。

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趣。想來老姬讚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餘諸姬遞相勸酒,輪流賭賽,好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可恨鄭、李兩人,先占著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門,少不得也熟分起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事在裏頭,也未可知。轉轉得意。

因兩日困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王朝議之約。卻不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下處人回言走出去了,隻得呆呆等著。等到日中,竟不見來,沈將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約我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隻是要引進內裏去,還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備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是不在,料得必來,好歹在那裏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雇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議家裏來。到得門首,隻見大門拴著。先叫家僮尋著旁邊一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裏頭,並無一人在內。家僮正不知甚麽緣故,走出來回複家主。沈將仕驚疑,猶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進去一看,隻見前堂東軒與那家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在目,卻無一個人影。大駭道:“分明是這個裏頭,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門左側,問著個開皮鋪的人道:“這大宅裏王朝議全家那裏去了?”皮匠道:“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麽王朝議在此。”沈將仕道:“前夜有個王朝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處,如何說從來沒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錢。次日分了利錢,各自散去。那裏是甚麽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沈將仕方才疑道是奸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之一空了。卻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後來閣中聚賭,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是設得來的計較?似信不信道:“隻可惜不見兩人,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個再問。”

豈知自此之後,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人多不曉得,說道:“自那日出後,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開進去,並無一物在內,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這些逐段逐節行徑,令人看不出一些,與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隻在遲這一夜裏頭打合成的。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神鬼莫測也!漫道良朋作勝遊,誰知胠筐有陰謀?清閨不是閑人到,隻為癡心錯下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