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八|沈將仕三千買笑錢,王朝議一夜迷魂陣(二)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鄭十、李三道:“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隻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好。”沈將仕道:“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鄭、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準來相陪就是。”

兩人別去了一夜。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沈將仕道:“專等,專等。”鄭十道:“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李三道:“要去閑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尋轎馬何幹?”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隻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妙?隻帶個把家僮去跟跟便了。”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但見:甫離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漾遊絲飛野岸。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嚐;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起,黑雲影裏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草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致,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蹋二三裏之遠,來到一個塘邊。隻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挽,牽著五七匹好馬,在池塘裏洗浴。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將仕驚疑,問二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沈將仕道:“原來這個緣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沈將仕道:“甚話?”李三道:“今日之遊,頗得野興。隻是信步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不就騎著適才王公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沈將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見,平時等閑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隻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去看他,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隻說道欽慕高雅,願一識荊。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沈將仕心裏未決,鄭十又道:“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麵上十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中意,吃得不盡興。隻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沈將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於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道:“帶四個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應道:“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沈家家僮捧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問道:“官人每要到那裏去?”鄭十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裏去。”看馬的道:“曉得了。”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鑣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沈將仕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隻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願求便服相見。”沈將仕道:“論來初次拜謁,禮該具服。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勞,若許便服,最為灑脫。”李三又進去說了。隻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沈將仕舉眼看時,但見:儀度端莊,容顏羸瘦。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半喘半籲,大似吳牛見月。深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裏習將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士大夫體段,肅然起敬。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豐采,不覺笑逐顏開,拱進堂來。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幸鄭、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實出唐突。”王朝議道:“兩君之友,即仆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賢,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罷,朝議揖客進了東軒,吩咐當直的設席款待。吩咐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大擺設,卻多精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閑人家辦得出的。朝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輕褻。”鄭、李二人道:“沈君極是脫灑人,既忝吾輩相知,原不必認作新客。隻管盡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了。”小童二人頻頻斟酒,三個客人忘懷大嚼,主人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朝議又陪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不止,痰聲曳鋸也似響震四座,支吾不得。叫兩個小童扶了,立起身來道:“賤體不快,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怎的好?”對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主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阻興。老朽略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陪。恕罪!恕罪!”朝議一麵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尋人去。”起身走了進去。沈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裏有些失望。欲待要辭了回去,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餘興還未盡,隻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骰子聲。循聲覓去,卻在軒後一小閣中,有些燈影在窗隙裏射將出來。沈將仕將窗隙弄大了些,窺看裏麵。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看見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軟癱做一堆。你道裏頭是甚光景?但見:明燭高張,巨案中列。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麽,點點朱唇吐就。金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若非廣寒殿裏,怎能夠如許仙風?不是金穀園中,何處來若幹媚質?任是愚人須縮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原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裏頭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榼一架,一個骰盆。盆邊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麵前一堆,是將來作注賭采的。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燈下偷眼看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豐姿態度,目中所罕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轉睛,頑涎亂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際,隻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裏走將進去,也竄在裏頭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眾女賭到間深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李秀才,你又來鬼廝攪,打斷我姊妹們興頭!”李三頑著臉皮道:“便等我在裏頭,與賢妹們幫興一幫興也好。”一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事。要來便來,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裏熬得起大注?”一遞一句譏誚著。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李三隻是忍著羞,皮著臉,憑他擘麵啐來,隻是頑鈍無恥,挨在幫裏。一霎時,不分彼此,竟大家著他在裏麵擲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頓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裏頭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急得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來要與鄭十商量。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虧你還睡得著!我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裏了。”鄭十道:“怎麽的?”沈將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邊來,指著裏麵道:“你看麽!”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女在裏頭混賭。鄭十對沈將仕道:“這個李三,好沒廉恥!”沈將仕道:“如此勝會,怎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裏頭去擲擲兒,也不枉了今日來走這一番。”鄭十道:“諸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得閑在此頑耍。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去。諸女素不識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麵前,怎好與他們接對?須比我每不得。”沈將仕情極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鄭十道:“若挨得進去,須要稍物,方才可賭。”沈將仕道:“吾隨身篋中有金寶千金,又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隻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一回,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願畢矣。”鄭十道:“這等,不要高聲,悄悄地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了他們,便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