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趙五虎合計挑家釁,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二)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知道。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裏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兒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裏,悄悄將兩挑米、幾貫錢先送去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兒子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種。連莫翁家裏兒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裏盤纏他家的,卻大家妝聾做啞,隻做不知。莫姥心裏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麵前了,又沒人敢提起,也隻索罷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裏成服停喪,自不必說。在城有一夥破落戶管閑事吃閑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裏蟲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夥,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閑頭腦,挑弄是非,扛幫生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原帥廟裏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盡多改姓了趙,總叫做“趙家五虎”。不拘那裏有事,一個人打聽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隻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不了。我們攛掇朱三家那hua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幾萬之數,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隻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也強似在家裏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裏蟲道:“我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麽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裏來。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時常買他的點饑,是熟主顧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諭。”那吊晴虎道:“請你娘子出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兒死了。”雙荷在裏麵聽得,哭將出來道:“我方才聽得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來說,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頭對朱三說:“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的富貴到了。”五人齊聲道:“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的。”朱三夫妻多驚疑道:“這怎麽說?”鐵裏蟲道:“你家兒子,乃是莫老兒骨血。而今他家裏萬萬貫家財,田園屋宇,你兒子多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與他吃場官司,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兒子不著。與他滴起血來,怕道不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實如此,我們也曉得。隻是輕易起了個頭,一時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貧莫與富鬥,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們怎麽敵得過他?弄得後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沒得吃的,那裏來的人力,那裏來的工夫去吃官司?”鐵裏蟲道:“這個誠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而今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盡夠了;隻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五個兄弟,一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下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千兩的借票來,我們收著,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契還我,隻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東西,左右不是不費之惠,料然決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幫,可知道好,隻是打從那裏做起?”鐵裏蟲道:“你隻依我們調度,包管停當。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隻得依著寫了,押了個字,連兒子也要他畫了一個,交與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麵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顧。”

當下眾人散了去。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來的麽?”朱三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麽主張,依得的隻管依著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麽不便宜處?”雙荷道:“不該就寫紙筆與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也不值上幾兩。他拿了我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裏討?果然奪得來時,就與他些也不難了。況且不寫得與他,他怎肯拿銀子來應用?有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才肯盡力幫我。”雙荷道:“為甚孩子也要他著個字?”朱三道:“奪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著字?這個到多不打緊,隻看他們指拔怎麽樣做法便了。”

不說夫妻商量,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大門,大家笑道:“這家子被我們說得動火了。隻是扯下這樣大謊,那裏多少得些與他起個頭?”鐵裏蟲道:“當真我們有得己裏錢先折去不成?隻看我略施小計,不必用錢。”這四個道:“有何妙計?”鐵裏蟲道:“我隻要拿一匹粗麻布做衰衣,與他家小廝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惱躁起來,吾每隻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這就是五百兩本錢了。”四個拍手道:“妙,妙!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鐵裏蟲果然去謄那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開了,縫成一件衰衣,手裏拿著道:“本錢在此了。”一湧的望朱三家裏來。朱三夫妻接著,道:“列位還是怎麽主張?”鐵裏蟲道:“叫你兒子出來,我教道他事體。”雙荷對著孩子道:“這幾位伯伯,幫你去討生身父母的家業,你隻依著做去便了。”那兒也是個乖的,說道:“既是我生身的父親,那家業我應得有的。隻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討才是?”鐵裏蟲道:“不要你開口討,隻著了這件孝服,我們引你到那裏。你進門去,到了孝堂裏麵,看見靈幃,你便放聲大哭,哭罷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問你說話,你隻不要回他,一徑到外邊來。我們多在左側茶坊裏等你便了。這個卻不難的。”朱三道:“隻如此有何益?”眾人道:“這是先送個信與他家。你兒子出了門,第二日就去進狀。我們就去替你使用打點。你兒子又小,官府見了,隻有可憐,決不難為他的。況又實實是骨血,腳踏硬地,這家私到底是穩取的了。隻管依著我們做去!”朱三對妻子道:“列位說來的話,多是有著數的。隻教兒子依著行事,決然停當。”那兒子道:“隻如方才這樣說的話,我多依得。我心裏也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哭他一場,拜他一拜。”雙荷掩淚道:“乖兒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隨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兒子交付與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來討消息罷。”當下朱三自出了門。

五虎一同了朱家兒子,徑往莫家來。將到門首,多走進一個茶坊裏麵坐下,吃個泡茶。叮囑朱家兒子道:“那門上有喪牌孝簾的,就是你老兒家裏。你進去,依著我言語行事。”遂把衰衣與他穿著停當了。那孩子依了說話,不知甚麽好歹,大踏步走進門裏麵來。一直到了孝堂,看見靈幃,果然唳天倒地價哭起來,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裏頭聽見哭響,隻道是吊客來到,盡皆來看。隻見是一個小廝,身上打扮與孝子無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孝堂裏看的,不知是甚麽緣故,人人驚駭道:“這是那裏說起?”莫媽聽得哭著親爹,又見這般打扮,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嚷道:“那裏來這個野貓,哭得如此異樣!”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對母親說道:“媽媽切不可造次,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喪之際,必有奸人動火,要來挑釁,紥成火囤。落了他們圈套,這人家不經折的。隻依我指分,方免禍患。”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著不嚷,冷眼看那外邊孩子。隻見他哭罷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轉身,莫大郎連忙跳出來,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樓橋賣湯粉朱家的兒子麽?”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該認了媽媽。你隨我來。”一把扯他到孝幔裏頭,指著莫媽道:“這是你的嫡母親,快些拜見。”莫媽倉卒之際,隻憑兒子,受了他拜已過。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長兄,你也要拜。”拜過,又指點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見了。又領自已兩個兒子、兄弟一個兒子,立齊了,對孩子道:“這三個是你侄兒,你該受拜。”拜罷,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那裏去?你是我的兄弟,父親既死,就該住在此居喪。這是你家裏了,還到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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