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進香客莽看金剛經,出獄僧巧完法會分(三)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糾糾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直得如此?”應捕道:“盜情事發,還問甚麽事犯!”眾僧見住持被縛,大家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魯!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門徒,等閑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並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麽遊客住宿,有何盜情幹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幹連,行關守提。有幹無幹,當官折辨,不關我等心上,隻要打發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裏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由。一麵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麵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才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人跟著,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盜情事,不比別樣閑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隻得來了。未見官時,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正不知禍根是那裏起的,真摸頭路不著。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由,即寫監票發下監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了。太守監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麽?”原差道:“有一個徒弟、一個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太守道:“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日,就討絕單了。”原差道:“小的去說。”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隻道真是盜情,原來又是甚麽《金剛經》!”蓋隻為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裏要,我們不賣與他。直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師父,強來索取。如今怎麽處?”原差道:“方才明明吩咐稍遲幾日就討絕單。我老爺隻為要此經,我這裏好幾家受了累。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卻不枉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裏,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麵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對原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容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再求看覷。”原差道:“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卷,複到常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卷,又不是甚麽財物。待我在轉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見說取得《金剛經》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不在行,隻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像意。揭開細看字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看了一會,認有細字號數,仔細再看,卻原來是第二葉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了,成得甚用?說甚麽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豈不冤枉!”內眷們見這經卷既沒甚麽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一齊攛掇,叫還了經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說:“少了頭一張,用不著,故此發了出來。”辨悟隻認還要補頭張,懷著鬼胎道:“這卻是死了!”正在心慌,隻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住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故生這風波。今見經不完全,沒有甚麽頭一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裏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好了。隻是適才聽見說經上沒了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眾人索看,風卷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去首張,此經今日必然被留,非複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後邊名跡還在,仍舊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歡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眾雇了一個船,同回蘇州來。

過了滸墅關數裏,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光燭天,叫船家對著亮處隻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家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推將進去,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見是個僧家,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撚兒,蘸蘸油點著了,遞與辨悟。辨悟接了紙撚,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粘著,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怪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後再來奉告,還有話講。”老者道:“老漢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未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投著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裏麵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住持同了辨悟走進門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著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認認看。”住持抬眼一看,隻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第二行是“法會因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經上的,何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由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著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從不識字,隻靠著魚蝦為生。後來中年,家事盡可度日了,聽得長老們說因果,自悔作業太多,有心修行。隻為不識一字,難以念經,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麽物件下來,到於門前。老漢望去,隻看見一道火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處,不敢褻瀆,將來粘在壁間,時常頂禮。後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經》首葉,若是要念全經,我當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中豁然,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以後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曆諸經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著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後果。’老漢一發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曆了。”住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衝天,隨亮到此,卻隻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才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是此紙顯靈,數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師等之物,何雲見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一卷,在吾寺中,海內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隻得獻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湖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瞻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後,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麽?”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急取經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歎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麵,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卷經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老者吩咐治齋相款,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卷重歸,仍舊還了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卷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雲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深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啟汝天聰,又加守護經文,完全成卷,陰功更大,罪業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老者醒來,明明記得。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年,今見全經,無量歡喜。雖將此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願隨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遍,方為稱懷。”師徒二人道:“難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下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

老者吩咐了家裏,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著,又在城裏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料,一同到寺裏來。盤桓了幾日,等裱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眾,展念《金剛經》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後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卷,聞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小子不敢明說寺名,隻怕有第二個像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隻因錢。若教一卷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