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五|韓侍郎婢作夫人,顧提控掾居郎署(一)

詩雲:

曾聞陰德可回天,古往今來效灼然。奉勸世人行好事,到頭原是自周全。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家道貧窘,因欠官糧銀二兩,監禁在獄。家中隻有一妻,抱著個一周未滿的小兒子度日,別無門路可救。欄中畜養一豬,算計賣與客人,得價還官。因性急銀子要緊,等不得好價,見有人來買,即便成交。婦人家不認得銀子好歹,是個白晃晃的,說是還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來與銀匠熔著銀子。銀匠說:“這是些假銀,要他怎麽?”婦人慌問:“有多少成色在裏頭?”銀匠說:“那裏有半毫銀氣?多是鉛銅錫鑞裝成,見火不得的。”婦人著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來,尋思一回道:“家中並無所出,止有此豬。指望賣來救夫,今已被人騙去,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心下怎麽過得去?我也不要這性命了!”待尋個自盡,看看小兒子,又不舍得,發個狠道:“罷!罷!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牽掛。”急急奔到河邊來,正待攛下去,恰好一個徽州商人立在那裏,見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問道:“清白後生,為何做此短見夠當?”婦人拭淚答道:“事急無奈,隻圖一死。”因將救夫賣豬、誤收假銀之說,一一告訴。徽商道:“既然如此,與小兒子何幹?”婦人道:“沒爹沒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幹淨。”徽商惻然道:“所欠官銀幾何?”婦人道:“二兩。”徽商道:“能得多少,壞此三條性命!我下處不遠,快隨我來,我舍銀二兩,與你還官罷。”婦人轉悲作喜,抱了兒子,隨著徽商行去。不上半裏,已到下處。徽商走入房,秤銀二兩出來,遞與婦人道:“銀是足紋,正好還官,不要又被別人騙了。”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央個鄰舍同到縣裏,納了官銀,其夫始得放出監來。到了家裏問起道:“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婦人將前情述了一遍,說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說你不得出來,我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銀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婦人家沒誌行,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夠當,方得這項銀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湊巧?口中不說破他,心生一計道:“要見明白,須得如此如此。”問婦人道:“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麽?”婦人道:“隨他去秤銀的,怎不認得?”其夫道:“既如此,我與你不可不去謝他一謝。”婦人道:“正該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婦人道:“為何不要白日裏去,到要夜間?”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婦人不好拗得,隻得點著燈,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此時已是黃昏時候,人多歇息寂靜了。其夫叫婦人扣門,婦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試他的心事。”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當人子。卻是恐怕丈夫生疑,隻得出聲高叫。徽商在睡夢間,聽得是婦人聲音,問道:“你是何人,卻來叫我?”婦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獄,故此特來踵門叩謝。”看官,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又是施恩過來的,一時動了不良之心,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開出門來撞見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場沒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經,聽得婦人說話,便厲聲道:“此我獨臥之所,豈汝婦女家所當來?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但請回步,不必謝了。”其夫聽罷,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婦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謝。”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隻得披衣下床,要來開門。走得幾步,隻聽得天崩地塌之聲,連門外多震得動。徽商慌了自不必說,夫婦兩人多吃了一驚。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隻見一張臥床壓得四腳多折,滿床盡是磚頭泥土。原來那一垛牆走了,一向床遮著不覺得,此時偶然坍將下來,若有人在床時,便是銅筋鐵骨也壓死了。徽商看了,伸出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就叫小二開門,見了夫婦二人,反謝道:“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幾乎一命難存!”夫婦兩人看見牆坍床倒,也自大加驚異,道:“此乃恩人洪福齊天,大難得免,莫非恩人陰德之報。”兩相稱謝。徽商留夫婦茶話少時,珍重而別。隻此一件,可見商人二兩銀子,救了母子兩命,到底因他來謝,脫了牆壓之厄,仍舊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於報德處。所以古人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說“到頭原是自周全”,並非誑語。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人,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作個正文。有詩為證:有女顏如玉,酬德詎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燭。蘭蕙保幽芳,移來貯金屋。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屬。聖明重義人,報施同轉轂。

這段話文,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州中有一個吏典,姓顧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處歇腳。那江老兒名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意盡好,家道將就過得。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不像個衙門中以下人,私心敬愛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賓。江家有個嬤嬤,生得個女兒,名喚愛娘,年方十七歲,容貌非凡。顧吏典家裏也自有妻子,便與江家內裏通往來,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江老雖不怎的富,別人看見他生意從容,衣食不缺,便傳說了千金、幾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淺、心不足的,目中就著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來。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裏做活,隻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將進來,喝道:“拿海賊!”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來分辨,眾捕一齊動手,一索子捆倒。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恥,大家啼啼哭哭嚷將出來,問道:“是何事端?說個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賊一起,有江溶名字,是個窩家,還問什麽事端!”江老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說道:“自來不曾出外,那裏認得什麽海賊?卻不屈殺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裏分辨去,與我們無幹。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江老是個鄉子裏人,也不曉得盜情利害,也不曉得該怎的打發公差,合家隻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見動靜,便發起狠來道:“老兒奸詐,家裏必有贓物,我們且搜一搜!”眾人不管好歹,打進內裏一齊動手,險些把地皮翻了轉來,見了細軟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兒三口,殺豬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價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揚威。

正在沒擺布處,隻見一個人踱將進來,喝道:“有我在此,不得無理!”眾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州裏顧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來得正好,我們不要粗魯,但憑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顧提控問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來看,卻是海賊指扳窩家,巡捕衙裏來拿的。提控道:“賊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們為我麵上,須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誰敢多話?隻要吩咐我們,一麵打點見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擺了滿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個盡情。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錢。眾捕人道:“提控吩咐,我們也不好推辭,也不好較量,權且收著。凡百看提控麵上,不難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別無幫襯處,隻求遲帶到一日。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個道理,然後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這個當得奉承。”當下江老隨捕人去了。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隻要破費,須有分辨處,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則個。”提控道:“且關好店門,安心坐著,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門,進城來,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道:“顧某有個下處主人江溶,是個良善人戶。今被海賊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爺台為顧某薄麵周全則個。”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專。”提控道:“堂上老爺,顧某自當稟明。隻望爺台這裏帶到時,寬他這一番拷究。”捕官道:“這個當得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