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己的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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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佛教·《金剛經》

我叫鄧哲,33歲,是個法醫,在這個城市上班4年了,此前在另一個城市工作了7年。我的記憶力很差,如果你看到這本筆記,說明我把它弄丟了。它對我很重要,麻煩您把它還給我,筆記本的頁有我的電話和聯係方式,謝謝了。

前記:

說實話,我以前是從不記筆記的。因為我認為,人沒辦法回到過去,所以無需回顧以前的日,寫筆記也成了毫無意義的事。

不怕老實說,我還認為筆記是一種在黑暗中將自己脫光了的行為!如果不慎遺失,則像祼露時突然有人開燈,讓人遮掩習慣了的某些隱私暴露無遺!

直到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說當自己被某些事情所改變,我才有了寫筆記的習慣。

一直以來,有一個聲音在焦灼地喊著:“你必須得給我一個交待!”這個聲音有時是男聲,有時是女聲,像是高原的,也像是劉嫣的,更像是陳娟的,或許還是那些我所見過的有名的、無名的,新鮮的、腐敗的,那些看上去似乎早已無法蠕動的嘴巴裏發出來的!但到最後,我才發現竟然是自己喊出來的,究其所以,是另一個我在某個隱秘的角落裏焦燥不已:“你必須得給自己一個交待!”

於是我就動了筆,寫給另一個我。唯有如此,內心才稍顯片刻寧靜。

既然是交待,當然是一些帶著回憶性質的東西,因此有些事情,其實是我後來記上去的。寫的時候,我從頭至尾有著掩飾不住的悲憫和苦痛,那幾乎如同置自己於一個黑洞裏,被巨大的、看不見卻又真實存在的引力慢慢吸空。我不知道該不該稱呼那些所經曆的為大事件,因為那些事雖然讓人驚駭,然而相對於時間的流逝,那不過隻是瑣碎的存在,終會被人遺忘,淹沒在曆史的長河裏。——現在,我特別害怕遺忘過去,害怕遺忘了自己!

不要問我是哪年哪月哪天的事,我已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似乎剛剛發生在昨天,因此性按著章回式的思一直寫下去。

林花謝了春紅,匆匆!這幾個字不時在腦海裏跳將出來,撞擊著敏感的神經,我竟然意外地記得劉嫣吟著李煜的這句詩時的表情:冷豔、淒迷、哀傷……,於是動筆的過程中,我也始終處在濃濃的冷豔、淒迷、哀傷的氛圍中。——或許,我又是寫給她的!

對於筆記裏的一些事,你可以當作天方夜譚。但我要說,以下所記都是事實。我們不願相信,是因為有時候的真相,看起來往往是那樣血淋淋的!

那段時間,在我的生活中,能使我忘記時間的,除了上班就是上網。腦空閑下來時,就會想劉嫣。從開始記起她到現在,已經是4個年頭了,雖然這個女孩已經在我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了,徹底得好像從未真實地存在過,但我還是忘不了她。閑著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想她現在怎麽樣了。想她的時候特別痛苦,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腦袋炸裂開來似的痛。

所以我很少讓自己的思維停止下來!

睡不著的時候,我會拿一瓶白酒走到屋的天台上,對著街上的霓虹燈喝酒,任五顏六色的眩目燈光耀花我的雙眼。看著街上人來人往,那些看似熱鬧的人群,在我眼裏仿佛隻不過是一群不知所終的螻蟻而已。

樓上是一個人的寂寞,樓下是很多人的孤單!而我會在心裏喊:“你們比我寂寞!”

喝酒的時候,我會拿出一個手機來看,那個手機裏是來這個城市之前的號碼,我一直沒有讓它停過機,那是我與劉嫣唯一的聯係。雖然自從劉嫣離開後它再也沒有響過,可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也響起來的,那時劉嫣會在電話裏哭著說她有多想我,她會過來和我團聚的!

是的,一定會是這樣!

劉嫣是我的未婚妻。在來到這個城市之前,我們在禪市快樂地生活,無憂無慮地戀愛,整日憧憬著以後的種種美好。那時的河塘月色,那時的雙棲雙宿,每每想起,都留戀得讓人心悸。曾經的快樂時光曆曆在目,她的一笑一顰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我是多麽地愛她呀!然而在某一個時間段裏,我們的生活毫無征兆地中斷了,她突然消失在我的世界裏,再沒有出現過!

對於這個女孩,我有著很深的依戀情結,強烈地渴望見到她,得到她!然而實際上,我卻不能記得中斷的那個時間段裏,和她發生的一些事了。——四年前的一天,我遭遇了一次意外,然後就失去了部分記憶。有時恍惚會記起當時的一些情節,但又懷疑是自己虛構出來的,特別不真實!因此有些思緒中的場景,就像播放著磨損嚴重的碟片時的畫麵,模模糊糊閃爍不定,甚至會突然跳過其中的幾幀,讓人無法確定裏麵的故事。

記得當我從醫院清醒過來時,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回憶以前的事情。甚至有一段時間別人在我麵前提起劉嫣時,我都記不起她是誰了。當別人告訴我,出事的時候我是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時,我才知道這個名字和我有著特殊的關係!

我已經記不得當時是誰告訴我的了,但卻能清楚地記得那個人在看到我的反應時,臉上顯現出來的那種詫異神情。——這種情況在我出事之後經常發生:明明很清楚地記得某個人的表情,卻記不得那個人是誰了!又或者很清晰地回憶起某一件事的情景片斷,卻串連不起整件事情的開始和結尾!

自從看到我迷茫的表情後,周圍的人達成默契似地很少在我麵前再提起那個叫劉嫣的女孩。讓人很奇怪的是,越是如此,越是讓我對那個女孩產生很強烈的想念!於是我特別想記起以前的事,特別想記起那個女孩的樣!那種感覺,連自己也很難解釋。

和劉嫣的一些事,是在過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才漸漸回憶起來的。那些久違了的記憶,如同由遠而近的波濤,層層疊疊迎麵湧來,都是我們恩愛的場景!

讓我沮喪的是,我依然記不起劉嫣的樣!這種聽起來其荒謬的情況,卻的的確確在我身上發生了!而且對於以前的那些事,仍有不敢確定的地方,不清楚事實是否如此。

每當出現這樣的問題,父親就會站出來釋疑解惑,擺出很多安慰我的理由。

“你們是很恩愛的一對。”他對我說,“這點很確定!”

“可她現在哪兒呢?”

父親說他也不知道。

“我為什麽會在醫院,發生了什麽事?”

“隻是出了點小意外,不會有什麽問題。”父親說。

“可是我為什麽記不起一些事情了?為什麽有一段記憶的空白?”

“不要著急,慢慢調理一下,就會記起來的。”

可是我怎麽能不著急呢?那個我愛的女孩失去了音訊,我是多麽渴望見到她!

對於出意外的事,父親很少談及,這卻恰恰是我最急於知道的。直到有一天他拗不過我的苦苦追問,才簡單地說到,我和劉嫣在一次外出遊行時出了點意外,在一家旅社裏中了一氧化碳的毒。劉嫣和我都失了憶,記不起以前的事了,但劉嫣中毒程輕一些,已經治愈出院了。家人帶她離開了這個城市,現在不知去了哪裏。

父親的講述讓我更擔心了,劉嫣根本就沒有家人!在她小的時候,父親因為縱欲,背叛了她母親。母親悲憤過,精神分裂後持刀殺了那個負心的男人,後來一直在精神病醫院裏麵接受治療。劉嫣是跟著自己的嬸嬸長大的,這也成為她心頭揮之不去的痛!

因此,在醫院的那段時間,我覺著自己隻剩下了一具軀殼,就像之前工作中遇到的那一具具僵硬的血肉一樣,再沒有了靈魂。

現在,我可以把自己喝得很醉,之後站到天台的邊沿上,任風撫亂我的頭發。那個位置,有一種讓人魂離魄遊的感覺,似乎自己在空氣中飄了起來。——那感覺能讓人上癮!

有一次,狂雨,我想劉嫣了,跑到天台喝酒。結果高原發現了我,把我拉回了屋裏。他事後說差點沒被我嚇死,他看到我站到天台的邊沿上,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像快要掉下樓去的樣。但我什麽也不記得了,每次喝醉酒後,我會忘掉當時的場景,甚至要花很長時間來確認發生過什麽,因此我笑他:“什麽啊,你以為我會自尋短見啊?!”

高原是我的同和好哥們,他比我先到這個城市,原來在一個律師事務所上班,後來自己出來單幹,弄了一個法律工作室。他的經濟條件也不好,要接到了案才有錢,按他的話說:“也是等活幹的打工仔,一頓飽一頓饑的!”

住的這套房,是高原租的,在很老的一個小區裏。因為圖便宜,所以租了頂樓。我到這裏後,他要我搬進來做伴。我知道他是照顧兄弟,也主動替他分擔了一半的房租。他沒有推辭。一是我堅持在錢的問題上不能欠兄弟的,二是他的確需要人分擔!——好兄弟無需多說什麽。

自從在天台上發現我之後,高原隔差五地邀我出去喝酒,我知道他工作室沒什麽事,也樂得有人聊天撒酒瘋。喝醉的時候,高原就說老鄧,你在這裏就我一個兄弟,我要對你負責,不能讓你毀了自己。——我在同當中算年紀比較大的,所以他們習慣叫我“老鄧”。

聽了他的話,我眯著眼睛笑了,你以為我是什麽啊就毀了自己,我是男人呢!說完把胸脯拍得“啪啪”響。高原說你還是忘不了劉嫣。我強辯道:“誰說的!我最不缺的就是女人!”高原嗬嗬地笑了,並未爭辯。這使得我有被看穿的感覺!

其實對我來說,無所事事是最痛苦的事情。腦袋空閑下來時,即使酒精、上網或者偶爾帶個女人回家過夜(我是說即使),也都忘不了對劉嫣的想念。——雖然我幾乎記不起她的樣了。

唯一能讓我不想她的,隻有工作,從這個角來說,工作反而成了我的生活麻醉劑。想想都覺得好笑!

我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是北江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一名主檢法醫官。在法醫這個崗位上我幹了十一年!

經常有人問我,法醫是個怎麽樣的工作。我不知道從何說起。記得上法醫的第一堂課,師父鍾任之介紹法醫這門知識時說,在通常的感官裏,世界是維空間的,但在法醫的觀念裏世界應該是四維式的。那個平常人感覺不到的空間,是屬於法醫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你會看到一些異乎尋常的、扭曲的事物,也會有不同尋常的體驗,發現自己,或者迷失自己!……這番話當時讓我產生過朦朧的恐懼,以至於聯想到了恐怖電影!

當法醫,先看到的扭曲事物當然就是屍體!我對此雖然有著心理準備,然而當第一次真正解剖屍體時,那種心理震撼,是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淡忘得了的!

那是剛上班不久之後的事,我們接到有人報警,說禪市的河邊發現一具女屍。我和刑偵隊的老法醫老閔整理好法醫檢驗所需的器材,跟隨偵查人員一起去了現場。

那是我第一次麵對真正意義上的屍體!——雖然上時也曾見過師父動刀,但我們不過把他刀下的屍體當成一具標本而已,於是抱著像圍觀解剖一隻小白鼠的心態,看著師父一刀一刀把人體上的組織割下、剖開,向我們講解。有些同還在旁邊調侃說哪些是五花肉,哪些是瘦肉。而因為人體難得,像這樣的機會也不過隻有寥寥幾次!

然而直到自己真實地麵對屍體時,才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慌。更讓我不知所措的,是麵對著一具女性屍體!

老閔有意試探一下我的膽量,要我解開女屍的衣物,檢查屍體表麵的損傷情況。對於二十幾歲剛畢業的大生來說,其中的意味難以言表。隻覺得當時腦門上頂著什麽東西!那東西一直對我說著話,有鼓勵!有害臊!有恐懼!有沮喪!……我也在心裏和那個東西對著話,有鼓勵!有害臊!有恐懼!有沮喪!……在這個過程中,我解開了死者的衣物。一具女性**裸的軀體展現在了麵前!

有人說人體是上天賜予的最完美事物,應該給予尊重,就像尊重造物主本身一樣!然而當這樣美好的事物變得毫無生機,蒼白黯然地出現在你的麵前時,隻會讓人心裏產生一種徒勞的絕望。

後來有人問我,當法醫在遇到解剖女屍的時候,會不會產生“邪惡”的想法?我明白他的用意,是想問法醫會不會產生有關性方麵的幻想。我笑笑沒有回答。我想,如果告訴他不會產生聯想,隻會產生絕望,他一定不會相信。因為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相信!因此不說也罷!

然而那一次,我真實地感覺到了絕望!

當老閔遞一把柳葉刀給我,吩咐我剖開屍體的胸腔時,我感覺手腕發軟,怎麽也沒有剖向那蒼白的皮膚。老閔看了看我,把柳葉刀要了回去,叫我看著他怎麽做。

說話間,他已經落刀劃開了女屍的胸膛。我看到了人體脂肪在柳葉刀下張裂開來,聽到胸腔因受到擠壓發出的“咕嚕”聲,血腥的氣味向四周彌漫……最後,再也忍受不住,跑到旁邊吐了出來!

旁邊幾個老警察偷偷地笑了。

老閔拍拍我的肩膀,說還有比這惡心的呢!以後習慣就好了。我盯著老閔那雙剛解剖完屍體的手,隻覺得肩膀酥麻了半晌。——此後不久,當我遇到腐敗屍體的解剖時,我才明白他所說的“更惡心”指的是什麽!

而那次解剖,我根本還沒有看清脂肪層下麵那些原本爛熟於心的結構和器官,目光甚至都一直沒有在那些物體上聚焦過!雖然此後,我在案件的分析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為最後的破案立了功,但卻並沒有給我帶來一絲快樂。那女的臉孔一直在我腦海裏,訴說著什麽,揮之不去。

那件案,雖然是我第一次參與偵破的,但對於詳細的案情,並沒有追根究底地去問個究竟。聽著那些關於作案動機和過程的贅述,隻會讓我腦海裏不斷浮現出那個女無辜的臉孔!因此,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女是因為什麽原因被殺害的!

而現在,我可以毫不眨眼地剖開任何一具屍體,不動聲色地翻騰裏麵的五髒六腑,沉溺於師父所說的第四維空間之中。——有時,那些物體還是帶著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