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用人寧修自有一番自己的見解,加之他對張居正的考成法有很深入的分析,作起策論來自是得心應手。

這分明就是一道為寧修而生的題目嘛。

很他就將策論作好,又通讀了一遍,心情暢不已。

寧修甚至很想知道張居正本人看到這篇文章會作何感想,會不會對其吏製改革產生某種影響?

策論試結束後,寧修照例離開號舍,和一眾考生一起出了貢院。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寧修將和劉惟寧一起等到鄉試放榜。

雖說鄉試未放榜就不能徹底放鬆,但寧修對自己的發揮很滿意,便也與三五好友相聚一起到武昌府最著名的酒樓雙鳳樓吃酒。

其中大多是荊州府的士子,除此之外還有寧修剛剛結識的長沙府的三名士子。

說來也巧,以劉文廣為首的一眾武昌府士子也在酒樓之中。他們分坐在幾間包房之中,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到兩名歌妓陪酒,有的甚至幹脆坐在這些士子大腿上,全然不顧影響。

這些武昌士子喝的酩酊大醉,完全沒有意識到寧修等人來了。

寧修冷哼一聲也不多說什麽,與店家要了兩間雅間往三樓去了。

眾人剛一進到雅間入座,便有小二殷勤的湊過來賠笑道:“諸位公子想要吃點什麽?咱家有武昌府最著名的鹽水雞,還有全湖廣獨一份的紅燜羊肉,保準諸位滿意。”

寧修淡淡道:“撿拿手的菜肴上,再來兩壺酒,動作麻利些。”

說罷寧修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閉上了眼睛。

那小二見寧修出手闊綽,談吐不凡心道一定是哪家的貴戚公子,更是賠了十分小心。

“哎,哎,公子爺您等好吧,小的這便去傳菜。”

說罷拿起銀子拔腿就跑。

小二離開後劉惟寧連翻白眼道:“這小二也太市儈了吧,不過就是一錠銀子,瞧把他樂嗬的。”

寧修笑了笑道:“也不能這麽說,人家是開門做生意的,見了銀子自然喜笑顏開。再說,那錠銀子足有十兩,著實不少了。”

劉惟寧尷尬笑了笑道:“那倒也是。”

“方才我在二樓看見劉文廣一眾人,真想上前數落一番。鄉試剛剛結束他們就狎妓取樂,醜態百出,真是給吾輩讀書人丟臉!”

崔樊和卻對方才見到的情形耿耿於懷,咬牙切齒的說道。

“是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修身養性。他們這樣,即便中舉也是斯文敗類!”

錢盞附和道。

趙淵一甩衣袖道:“就這樣的人,還看不起我們長沙籍的士子,真是豈有此理。”

寧修暗暗蹙眉,好端端的氣氛要是被劉文廣這老鼠屎壞了就太不值得了。

“哈哈,今日鄉試已畢,吾輩自當開懷暢飲,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作甚?”

“寧朋友說的是,為這些人壞了心情實在不值!”

說話的工夫小二便把酒菜端了上來,既有他們雙鳳樓最拿手的招牌菜,也有時令小菜冷拚,當然也少不了兩壇上好的陳釀黃酒。

酒菜已至,寧修又賞賜了小二些碎銀子,便打發他下去了。

適奉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窗外一輪明月高懸,讓人頓生感慨。

寧修斟了一杯酒,慨歎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吾輩能一起賞月也是一樁緣分,隻希望秋闈放榜之時,我們都能榜上有名。”

劉惟寧點了點頭道:“寧賢弟說的好,來來來,讓我們一起滿飲此杯!”

說罷亦是舉起了酒杯。

眾人紛紛斟酒舉杯,滿飲杯中酒。

一杯佳釀下肚,崔樊和起了興致,就著策論試的題目發表起了感慨。

“今日策論題目是‘用人論’,不知諸位朋友有何見解?”

寧修微眯著眼睛,緩緩轉動手中酒杯,心道好嘛到底是文人騷客,總是有一顆指點江山**的心。

不過現在鄉試已經結束,就鄉試題目探討一二也無傷大雅,隻要別越界說的太過火就行。

見眾人皆沒有先說的意思,崔樊和砰地將酒杯放在桌上朗聲道:“既如此,崔某便拋磚引玉了。”

他稍頓了頓,繼而接道:“說起這道題目,崔某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張相國推出的考成法。推出考成法的目的是改吏製。為何要改吏製?歸根到底是用人的法子出了問題。國朝定鼎兩百載,世風早已變得奢靡,一起變得奢靡的還有官風。官員們隻知道斂財比富,對待政務卻是不怎麽上心,完全一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長此以往,我大明官場焉能不腐朽?故而要想根治此疾,必須大刀闊斧的改革,絕不是割肉補瘡能夠治愈的。”

崔樊和慷慨激昂的說了一通,眾人皆是附和。

寧修笑了笑道:“那麽依崔兄之見,張相國這個考成法是不是推行的恰到好處呢?”

崔樊和一昂頭,中氣十足的說道:“那是自然。不過依崔某之見,還有幾處瑕疵,若能修正那麽對於整飭吏製是大有裨益的。”

“崔兄不妨說來聽聽。”

“其一在於地區的區分不明。我大明幅員遼闊,北至九邊,南至兩廣,東起遼東,西至巴蜀,凡總州縣不計其數。像福建、浙江、山東、南直隸等沿海州縣,稅收自然要多。而像陝西等深居內裏的布政司,百姓本就貧窮自然也就收不到太多稅。如果對這些州縣製定相同的考成方法自然是不公允的。”

崔樊和咽了一口吐沫,繼續說道:“所以我覺得朝廷唯有根據各州縣的實際情況製定考成細則才能服人。”

寧修心中暗暗慨歎,這個崔樊和真的不一般呐。說實在的這個年紀的士子滿腦子裝的都是儒家文章,即便對於時政有些考慮也多是浮於表麵,附和權貴之言。像崔樊和這樣有自己見解的實屬不易。

他連連拊掌道:“崔兄所言甚是。在寧某看來,這也是張相公考成法最大的弊端。”

眾人不僅嘩然。

在他們眼中張居正張相國就是神,而現在寧修和崔樊和竟然公然質疑這尊神!

大明畢竟是一個封建王朝,權貴的地位是無可撼動不容置疑的。

天子是大明皇朝的第一人,張居正稱之為第二人是不為過的。

別管私底下大夥兒對張居正的新政有何看法,至少不會這麽說出來。

偏偏寧修和崔樊和這麽做了,這讓眾士子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見眾人麵麵相覷的樣子寧修直是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寧朋友說說看,張相公的考成法還有何弊端?”

崔樊和聽聞寧修和他意見一致,頓時也是來了興致興奮的問道。

寧修清了清嗓子道:“考成法的另一大弊端就是對於時間的劃分不夠清晰。譬如前任留下了巨額虧空,雖然不需要現任來填,但難免會影響到稅收。因為當地百姓已經被苛捐雜稅陋規火耗逼得家徒四壁了,又哪裏交得起稅呢?”

眾人紛紛點頭。寧修說的很有道理,府庫縣庫出現巨額虧空,說明地方官主政搞得一團糟。在這種情況下寄希望於繼任者能夠立刻收拾好爛攤子撥亂反正顯然是不現實的。

“所以,在寧某看來朝廷需要給出這些州府官員時間,時間長短具體要看虧空的多少。”

崔樊和激動的揮舞著拳頭道:“寧朋友所說的也是崔某所想的,寧朋友真是崔某的知己啊。”

寧修那個瀑布汗啊,不會真的這麽巧吧?

他和崔樊和竟然心有靈犀到這種地步了?

“咳咳,那還真是巧了。”

“我已將這兩條寫入策論之中,希望張相國有機會看到,對考成法的修改起到作用!”

崔樊和繼續說道。

寧修這下真的沒話說了。他方才還覺得崔樊和考慮問題周到細致,有一股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氣質,可現在看來卻是他想多了啊。

這玩意說說是一回事,寫到策論裏卻是另外一回事了啊。寧修也隻是在文章中隱晦提及一二,並沒有明說考成法啊。

饒是寧修曾當麵指出過張居正的不是,那也是裝作不認識他的前提下。崔樊和此舉不但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也是讓主考官、副主考、同考官都跟著他坐蠟啊。

看的出來崔樊和是很有才華很有天賦的,如果正常寫一篇策論,哪怕有些中庸都不會影響他桂榜提名。可現在一來,還真的有些不好說了。

這種事情已經不是同考官能決定的了,最終要看主考官的意思。

要是主考官有些魄力便會讓崔樊和中舉。若是那主考官是個唯唯諾諾的膽小鬼,怕是崔樊和這個舉人就懸了。

哎,這廝還是太年輕啊。若是因為這個原因丟掉了舉人,真是太可惜了。

眾人又聊了一陣便聽得外麵一陣吵鬧聲,間或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

寧修不由得皺起眉來,這雙鳳樓中除了武昌府士子所在那幾間雅間中有陪酒的歌妓,再無女人了。那麽這聲音來源自然不言自明。

見寧修隱隱有要起身之意,劉惟寧咳嗽了一聲道:“寧賢弟,我們還是不要管這事了吧。”

對於劉惟寧的態度寧修自然是不滿意的。對付惡人絕不能忍讓,不然對方隻會蹬鼻子上臉騎到你的頭上來。

何況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僅僅是武昌府和荊州府士子之間的矛盾,若是鬧出了人命官司,可是要官府介入的。

以劉文廣的德性做出酒後亂性的事情,寧修絲毫不感到稀奇。他不在場便也罷了,若就在當場是怎麽也不可能熟視無睹的。

“我且去看看。”

說罷拂然起身,踱步出門而去。

崔樊和、錢盞、趙淵亦毫不猶豫的跟上前去。

劉文廣猶豫了片刻,終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眾人來到二樓,見靠窗的幾間雅間裏雞飛狗跳,歌妓們一個個衣衫不整被武昌府士子占便宜,頓是感到氣憤不已。

寧修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厲聲道:“想不到堂堂武昌府生員,竟然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

劉文廣酒意正濃,又摟著一個歌妓,雙手在其胸前揉搓,聽到寧修的聲音酒意頓時消散了幾分。

他抬頭一瞧,見果然是煞星對頭站在雅間外,一時也是來了爭強好勝之心。

他一把將身邊的美人推開,站起身來一步三跌的朝寧修走去。

“姓寧的,你又在聒噪些什麽?你管天管地管得了老子喝酒狎妓?”

崔樊和、趙淵、錢盞包括劉惟寧皆是一愣。

劉文廣說的對啊,他花自己的銀錢喝酒狎妓,外人似乎確實說不上話。

寧修卻是並沒有被劉文廣的話噎住,他冷冷回應道:“若是一般的喝酒狎妓寧某自然管不了。可劉朋友此舉是不是太過火了?”

劉文廣鼻孔噴出兩道冷氣道:“過火?老子哪裏過火了?”

“敢問劉文廣狎妓狎的是什麽妓?”

未待劉文廣回話,其中一個歌妓便泣聲道:“我們都是方悅樓的清倌人,劉公子說好隻叫我們陪酒唱曲的,誰曾想到了雙鳳樓後,劉公子他們卻對我們姐妹動手動腳。起初我們還咬牙忍著,可劉公子他們竟然提出要在這酒樓疏攏我們,這是奴家抵死不能接受的啊。還請這位公子替我們做主!”

寧修心中直是大喜,心道好嘛,劉文廣你這是自己作死,怨不得別人。

他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那些歌妓稍安勿躁,繼而衝劉文廣厲聲道:“方才劉朋友還沒回答寧某呢,你們狎妓狎的是什麽妓?”

劉文廣本就喝的醉醺醺的,自然無暇多想,當即回道:“歌妓,老子狎的是歌妓。怎麽你也想來嚐嚐滋味?等老子玩剩下了,給你試試!”

寧修不屑他滿嘴的汙言穢語,冷笑道:“這麽說來劉朋友和一眾武昌府生員明知道這些是清倌人,卻對其動手動腳,請問你們視我大明律為何物?即便不論律法,汝輩也是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寧某既為讀書人,自然有義務替孔聖人清理門戶,你說這事我管得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