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修並沒有叫人前去開路,而是屏退左右獨自一人朝村中邁步。

那些隨從隻得跟在稍稍靠後的位置,卻也不敢離得太遠。

不然萬一突然蹦出兩個不開眼的刁民,那豈不是會衝撞了寧縣令的官威?

由於寧修此來桃源村是臨時起意,並沒有事先告知村民,故而他所看到的是一個最真實的場景。

如今農忙已經結束,不少百姓聚集在田間地頭閑聊著,一些漢子一邊翻著土一邊哼著山歌。

還有一些總角之年的孩童在追逐玩耍。

寧修隨便走到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漢身旁,和聲問道:“老人家,今年的收成可還好?”

那老伯見寧修氣度不凡,自然陪了十分小心。

“回老爺的話,今年收成是不錯。可是換成銀子未必有多少。”

寧修點了點頭。

一條鞭法實行之後,農稅改為統一征收銀兩。

這個做法有一個弊端,那就是農民手中不會有大量的存銀,銀子都在地主商賈的地窖裏,尤其是東南沿海的商賈,因為接觸到海貿,會吸納大量的白銀。

農民為了湊齊銀子不得不去把糧食賣給這些商賈。

無商不奸,這些商賈占據主動自然會趁機壓價。

往往越是豐收的年份糧價被壓得越低,農民的血汗就這麽被奸商侵蝕了。

張相公的這個改革初衷是好的,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卻被底下的人利用了漏洞大肆斂財。

寧修覺得有必要就這事和張相公好好聊聊。以他現在戚家女婿的地位,張相公還是會聽一聽的。

“老伯,今年的秋稅都湊齊了嗎?”

“湊齊了。今年孩子們出海兩趟,賺的錢夠了。”

寧修嘴角微微**。

農稅和出海有什麽關係?敢情這老伯的意思是他們用出海賺的錢來填補農稅的缺額?

“咳咳,你們出一趟海能賺多少錢?”

“一次最少幾百兩吧。”

“一年的收成換些銀子有多少?”

“最多幾十兩。”

嘶!

寧修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出海賺的是種田的十倍還多,還有哪個會願意種田?

“老伯,咱這村子裏如今出海的年輕人多不多?”

“怎麽不多?基本上村子裏的年輕人都出去啦。在這村子裏的除了我這樣的老骨頭,就是婦孺,都是出不去的。”

寧修神色一黯,想不到在大明朝也有留守老人兒童。

“這樣的話,農忙的時候你們忙得過來嗎?”

“忙不過來也得忙啊,有時候把孩兒們叫回來幫忙。若是他們實在回不來,便鄉親們互相幫襯一二。”

寧修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什麽,扭身朝村口走去。

那些隨行的縣衙官吏見縣尊又折了回來直是大吃一驚。

“縣尊,不往村子裏走了嗎?”

一個小吏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了。”

寧修擺了擺手道:“回縣衙吧。”

他想要見到的東西都已經見到了,繼續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義?

卻說寧修回到縣衙之後,立刻就把縣丞黃似道叫到了身邊。

黃縣丞直是有些發懵,當得知縣尊叫他是為了收秋稅之事,更是頭痛不已。

“黃縣丞,本縣方才出城去了一趟桃源村,你猜看到了什麽?”

寧修淡淡問道。

“下官不知。”

黃縣丞眼珠子轉了一圈,給出一個最為穩妥的答案。

“本縣看到的是村子裏隻有老人和婦孺。青壯們都出海了。”

“這......”黃似道頓了一頓,解釋道:“縣尊有所不知,咱香山縣位置特殊,出海十分方便,大多是去南洋的。這出一趟海賺的頗多,故而青壯們都願意出海。”

寧修皺了皺眉,他當然知道這些青壯出海是為了獲得經濟利益,這不需要黃似道解釋。

“本縣的意思是,這種情形官府以前知情否?難道就沒有製定一些措施嗎?”

黃縣丞苦笑一聲道:“官府自然是知道的,可能怎麽辦?總不能禁止這些青壯出海吧?”

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可寧修既然來了,自然不能坐視這種情形不管。

他咳嗽一聲道:“隆慶開海之後,大明允許民間走海,可也僅僅限於月港一地。香山縣什麽時候成了開埠地了?”

“這......”

黃縣丞立時懵了。

他當然知道大明開海隻有月港一地,可各地私港無數,走私海貿的船隊數不勝數,怎麽可能禁絕?

再說,這些商隊走私海貿,也會奉上一筆十分豐厚的孝敬銀子給官府,黃縣丞這樣的一單能拿幾百兩,可比一年的俸祿還要多,何樂而不為?

黃縣丞以為寧修不知道其中的道道,耐心的解釋道:“縣尊,各家走海貿的海商都會按規矩給縣衙送來孝敬,您這裏也有一份......”

他以為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寧修便會上道,然後成為自己人,靠著走私海貿大賺一筆。以前的數任縣令都是這樣的。

誰知寧修怫然大怒,一拍桌幾吼道:“黃似道,你把本官當成什麽人了?”

黃縣丞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就滾到了地上。

他結結巴巴道:“縣尊息怒,息怒。”

他本以為寧修是個和和氣氣的性子,誰曾想有如此大的官威。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得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寧修繼續說。

可寧修卻不說了。

他定定的盯著黃似道,良久才吐出一口氣來:“這種風氣絕不能開。以往的事情本官不再追究了,但從今往後,休要讓本官再看到你們拿人銀錢。”

說罷他擺了擺手,那黃似道如蒙大赦般的逃走了。

哎,看來香山縣的情形還是比他想象中的糟糕的多啊。

寧修還是太理想化了。僅僅這走私海貿一事就不是輕易能處理好的。

其中的利益實在太大,那些海商哪怕分出一塊利潤來送給當地官府官員,餘下的仍是大頭,比走月港交稅劃算的多。

可若人人都如此想,如此做,朝廷市舶司收不到稅,又哪裏有錢養邊軍?

最後難免會變成國窮民窮商富官富的局麵,大明也會無可避免的走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