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株刑蘭草,是當年他截斷天池山水源時特意留下的兩株,當時僅僅是防著秦之遙在十年百發換紅顏的解藥上動手腳,所以,他另外做了萬全的準備。

他一動不動地靠在土牆邊,聆聽著屋內的哭泣之聲漸漸變弱,抬首看著天空,見到一輪明月緩緩從烏雲身後露出,仿佛在嘲笑他的癡狂。

突然,房內傳來一聲帶著驚悚的輕喝,“誰,誰在那?”

蘭禦謖心裏一驚,微微側身時才發現自已的影子被照進了她的屋內。

寧常安看到牆壁上的黑影似乎動了一下,她驚恐萬分地站起身,一下竹榻,雙腿就軟了下來,她知道窗外有人。

她不敢驚動沈越山,拿了床榻邊的一個木棍,緊而顫地抓握著,強撐起精神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

她輕輕地打開門,心裏期盼著這不過是一場虛驚,門外的人不過是村裏存活下來的後人,回來看看,畢竟這裏太偏僻,不會有人找到這裏……

月光下,蘭禦謖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背對著光,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刀削般明銳的下頜,瞬時絕望直如潮水湧進她的心口,她知道有這一天,可沒料到會這麽快,她不會再求他了,不過是一死!

她苦苦一笑,扔了手中的木杖,啞聲,“別吵他,他剛睡著!”她不看他,低著頭朝外麵河流的方向走去。

地上不規則的尖石刺疼著他的足心,可前麵的人似乎毫無感覺地低頭走著,直到河邊,終於軟軟跌到地上,鼻端清幽的龍涎香一盈,腰上突緊,她倉惶抬頭,卻見他兩手已扶起她的腰,欲將她抱起。

“別碰我……”手無足措間,她捉了地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他的手背,他吃了痛,卻沒有鬆開手,將她抱起,讓她站穩後,默默地退了一步,竟象個犯了錯的孩子般站著!

她手裏狠狠地攥著石子,好象抓著一個可以逼他就犯的唯一依靠,琉璃眸冰冷,如看著一個陌生人,聲如利刃,“如果你來說帶我回去,那就免了,除非你把我變瘋變傻,否則,我就是死在這裏也不會跟你走。如果你想用沈大哥來威脅我,不必了,他死我死,我死他也要陪我死,我和他說好了!”

蘭禦謖心微微一沉,將手中的錦盒打開,往前一伸,淡淡道,“這是刑蘭草,有兩株,你先用!”

她一眼就認出,碎冰上放著兩株綠意盎然的刑蘭草,她有絲錯愕地抬頭,有什麽在心尖裏湧著,猛地搖首,“救活了他,再拿他的命來威脅我麽?”記憶中的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給她希望,卻最終讓她絕望!

何況,兩株又能有什麽用?

“我帶了三百名龍衛過來,三天內,我會讓他們在這裏找到刑蘭草。寧兒,我不會再拿任何人、任何事來威脅你,隻要我知道你好好活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活著,對我已經足夠了!”低沉著聲音說著,緩緩朝她走近,眸光深如溺海,帶著帝王的威嚴,亦帶著彼時醫廬裏蘭謖般的軟聲細慰。

“你的話,能信?”鼻尖處酸楚一盈,她心中澀然地避開他的眼神,最後化為一聲嗤然,“我不會再信你了,不管你是蘭禦謖也好,是蘭謖也罷!”

蘭禦謖鳳眸中抹過絲自我的諷弄,卻亦是一聲低低笑開,“我以我們孩子來起誓,如果我違背這誓言,就讓我永生見不到錦兒一麵。”

寧常安所有心血一瞬仿佛都湧上頭頂,她難以置信地輕問,“你真願放過我?”

在他慎重的點頭下,她還是遲疑不肯輕易相信,好象那兩株刑蘭草是沈越山的索命符,如孩子般驚懼地將手負在了身後……

“是的,我就當是我放了我自已。”臉上平靜無波,聲音卻有絲蕭瑟的冷意,“何況我要對沈越山不利,何必借你的手!”

她看著他,試圖想找出一絲的可疑,最後她決定再信他一次,她緩緩伸出手接過他手上的錦盒,打開後,看到那兩株夢魅以求的刑蘭草,抬首時,看向他,所有複雜的感覺都揉作一股線,捆在她心上,“好,我信你,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擾我,你走吧,剩下的刑蘭草我自已會想辦法找到!”

他眸光暗鷙難辨,眉宇卻是一派冷冽,語氣不容人拒絕,“人多始終會好找。我不會打擾你,寧兒,但我暫時不能離開,我還有些事……”

寧常安頓時覺心裏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嘶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讓我過下去,這個還你,我不要了!”怒氣、恨意、絕望瞬時迸發,她上前一步,將錦盒往他懷裏狠狠一塞,轉身便離去。

“我決不會靠近你的屋子百丈!我不能離開這,是因為,你體內有秦之遙植下的蠱蟲,已經有二十年之久了,我已經派人去苗疆找巫,讓他把你體內的蠱蟲引出來。”蘭禦謖威嚴的聲音中透著一股狼狽的懇切,他卻仿佛沒有絲毫覺察,神色因緊張而顯得淩厲,“不能再拖下去,蠱蟲一旦被喚醒就會……”她的性命將與她人的性命捆綁在一起。

“你是說蠱?”寧常安腳步一滯,想到傾城亦中了蠱毒,心中情緒翻滾,咬牙冷笑,“你怎麽會知道我中了蠱?是秦之遙告訴你?”

蘭禦謖心中微微澀苦,他知道,是因為義淨終於告訴他,寧常安在沈千染未重生的那一世的死因。

“是……”他模糊地應了一句,艱澀地啟口,“寧兒,我用錦兒來發誓,我現在不會用任何人、任何事來逼你。我隻是想你好好活著,你喜歡跟他在一起,我決不會幹涉。唯一的條件,就是你好好配合我,把蠱蟲引出來。”

她靜靜地看著他,好象在剝析著他話中真實,眼裏緩緩透出絲朦朧久遠之色,看去竟有殤鬱之色,輕輕問,“你說了……不會靠近這裏百丈,能用錦兒的名譽答應我麽?”

蘭禦謖眸中微微泄出淩曆,目中侵略和強勢若隱若現,直到寧常安敏感地後退了一步,方意識到了什麽,忙應聲,“好,我答應,我……我這裏有一個女龍衛,你有什麽事吩咐我,你讓她轉達就行了!需要什麽藥材,想吃什麽,用什麽,你吩咐,我讓人去山裏外帶進來!”他的眼光不知不覺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心頭劃過絲縷澀然,“你盡管專心幫他治病就好,洗衣服做飯這些粗活,你不要管了……”

寧常安扯扯嘴角,鄙夷一笑,“不勞掛心!你現在就走吧!”她不敢離開太久,怕沈越山夜裏咳醒,發現她不在,肯定會焦急。

“好,那我走了!”他轉身,他怕腦中瘋纏的執念會再一次將她逼向絕地,迅速將錦盒放進她的手中,再沒看她一眼,提足闊步離去。

如果之前他還想著有朝一日與她再次相聚,甚至想過秦之遙所配製的藥逼她就犯,讓她永遠也離不開自已半步。但那日死牢之中,義淨終於告訴他實情,沈千染重生前,他與寧常安根本就沒有二十年的夫妻緣份。

義淨告訴他,寧常安的死是因為秦之遙用兩種最致命的毒相互作用在寧常安的身上,否則,以寧常安的醫術必能自保。

第一種是世間最陰狠的蠱毒,同生蠱,是來自苗疆的一種蠱蟲,被施者為兩個人,植入後,兩人同生共死。

秦之遙在江南醫廬時,就給寧常安植入,她原本想另一隻植入自已體內,借此與寧常安同生共同,讓蘭禦謖間接受製於她。卻因為秦之遙自小養蠱,身上已有蠱蟲的氣息,而蠱蟲天生對同類排斥,不願進入秦之遙的體內。

第二種毒,她為了把寧常安困在自已的身邊,不惜用秦之遙配出來的藥讓寧常安讓她吸食上隱,從此無法離開他半步。寧常安因為這種藥,精神變得頹廢,而後心智亦漸漸受到損傷,在同生蠱蟲被喚醒時,她已無法自救。

那些年,寧常安以蘭妃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因為藥量漸漸加大,最後一年中,她的神智皆在混混噩噩中渡過,但沈千染死在地窖中的那一日,寧常安突然清醒過來。

她趁他上朝之際,易容成小宮女,騙過所有的宮人和龍衛,獨自離開承義殿,在蘭禦謖接到消息趕來時,她已爬上了皇宮最高的城樓上,穿著一身不知從何得來的畫滿血咒的衣裳,跳下了重樓,死前念著: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就算相遇,亦不相守!

龍衛在最後落地時接住了寧常安,卻發現在落下時,她的頭磕在了一處突起的飛簷上,已當場命喪……

他撕心裂肺地上前將她從龍衛的手中抱過,她的身體仍是溫暖的,他呆呆怔怔地將她抱到自已的承義殿,什麽也沒做,就這樣抱著她一起躺在**!

夜晚,華燈初上,承義殿的碳火燒得很足,他和著衣與她相擁,感受著她身體溫軟和馨香,直到聽到殿外傳來趙公公小心謹慎之聲,“皇上,已是酉時末,奴才懇請皇上和娘娘用膳了!”

他晃了晃神,輕輕拍了一下寧常安的臉,低聲詢問,“寧兒,你餓了麽?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懷中的人沒有應他,他輕輕一笑,如平常一樣,將她抱起,“你默認我就當你答應了,走,我們一起去用膳了,吃完再睡覺!”今年開春以來,寧常安的心智已如孩子,他與她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照顧她。

趙公公見帝王神色尋常地將帝妃從寢殿裏抱了出來,終於偷偷地噓了一口氣,眾人皆以為珍妃跳樓,所幸暗衛及時接住。

若有損傷,他們這一殿的奴才隻怕腦袋都難保!

禦膳桌上,宮女太監侍候兩旁,眾人才驚詫的看到——

帝王一口一口地喂,食物卻從娘娘的嘴裏流出來……那是一張破碎的臉,左邊臉凹進了一半,一隻眼睛已經沒了,另一隻眼毫無焦聚地……

帝王怕髒了她的衣裳,輕輕地用唇舌舔盡她口裏流出來的湯水。

所有看的人掩著嘴,忍著胃腹的惡心,更壓抑著如蜘蛛爬進鼻孔般的恐懼……

“好,你不願吃,那我不逼你,我們去睡覺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睡不著,夜裏總是惡夢,我陪著你……”他為她拭淨臉上的湯汁,將她如嬰兒般抱起,慢慢地走進了寢殿中。

一連三天,宮人們見他抱著一具恐怖的女屍連日又是親又是哭,一個個嚇得寧死也不肯靠近承義殿半步。承義殿成了一片死域。

連連三個日夜,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空****的宮殿中,他不吃不喝不眠不語,心死如灰,萬事不理——

那三個日夜中,白天,他的全身像是被抽了筋一般冰涼癱軟在她的身邊,緊緊擁著她冷而僵的身體,怔忡不定的眼神一直一直望著她,在冰冷殊途中,求天不應,求地不靈,守著一殿的無助、一殿的絕望……

夜裏,他不讓人展燈,讓這裏漆黑一片,他摟著她,緊緊地貼著她,甚至感覺到她的身體漸漸地軟下來,借著窗外的月光,他親吻著她冰涼的額際,期翼著,“如果你魂靈有知,不管你是不是來找我索命,隻要你魂靈有知,你回來看我一眼……”他一遍遍地親吻著她,隻希望,這樣的愛、這樣的絕望或許能感天慟地,或許……一切一切的或許,她的靈魂最終會來與他相見!

直到三天後,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身體下腹已開始慢慢地鼓脹,那一刻的惶然無措,再也無法自欺了!

他帶著她來到了皇宮的冰窖,抱著她的屍身在冰窖之中又整整呆了三日。

最終將她葬在了沈越山的身邊!

而他一步步地走進東郊行宮的皇陵,放下了斷龍石!

義淨的每一句話竟象淩遲之刑一樣,一寸寸,一絲絲地掏空他的心,鮮血淋淋。疼得他感覺不到它的跳動。

他用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去消化義淨所陳述的每一個片段,環環相扣,找不到任何的毗漏,所以,他知道義淨所說的全是事實,那一瞬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的脆弱,皇權的卑微!

出了弄檢司的死牢時,他已堪破了這一世的執念,隻要她能幸福,他何必一定要將她強禁到自已的身邊,最後落到了控不住的收場。

他得救她,既使從此放開她!

他不知道沈千染的重生是不是已改變了這些!他隻知道,他不能冒這個險,幸好,現在還有時間去力挽狂瀾!

京城。

蘭禦謖突然沒有任何交待離京,而之前毫無預兆地解了寧王兵權,讓趙承恩接管兵部。

緊接著,又賜婚趙十七和蘭錦,將白鳳鐲賜給了趙十七,這些都預示著蘭錦將登上太子的寶座。

可今日朝堂,當趙公公在金鑾殿上將皇上留下的聖旨宣讀,讓寧王殿下監國,瑞王殿下赴江南鎮災時,朝下一片哄然。各派議論紛紛,尤其是以文丞相一派的清流,向來對朝堂之事,有疑問就當場提出。

“既然皇上下旨讓瑞王赴江南鎮災,那皇上又何必要微服私訪,這說不過去。趙公公,皇上離宮之前,可曾當麵說些什麽?”

趙公公是帝王的親信,眾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著,可惜迎來的隻是一句,“咱家不知皇上何時離宮。眾位不必多猜疑,這確確實實是皇上的親筆跡!”

“瑞王呢,趙公公,瑞王殿下怎麽不上朝?”

趙公公斜著眼一睨,慢條廝理道,“咱家有這個本事麽?不如,郭大人試著去請七殿下來上朝?”瑞王上朝向來隨心,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就算是偶爾心血來朝來金鑾殿上逛逛,也是一身的便服,聽兩句,想走就走,連蘭禦謖也是莫可耐何。

好在這些年戶部在他的手上也沒有出任何狀況,蘭禦謖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戶部的郭大人不理會趙公公語中透著明諷,轉身朝文相躬身道,“文丞相,下官惶恐,擔心皇上他……”話中透著隱穢不明,卻得到眾官的呼應,眾人紛紛表示對帝王的擔心。

“趙公公,不知昨日皇上休朝,去見了什麽人?”又一個清流派的官員站出質疑。

趙公公白了他一眼,索性閉了眼不理會。

高世忠緊緊蹙眉,站了出來道,“皇上昨日曾到老夫的刑檢司死牢,與死囚會了幾個時辰,而後下了口諭,赦申柔佳斬首之刑。”

有人報著懷疑的聲音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這就更奇了,皇上怎麽會下這道旨意?”

不解之事連連,眾人麵麵相覷,皆聞到了朝局要動**的味道。

“下官可否請問寧王殿下,皇上可曾單獨詔見過寧王殿下!”文相終於耐不住,走到蘭亭的身前,躬身一禮,正色道,“請寧王殿下直言!”

蘭亭一瞥文誌斌,鳳眸中是一片奇異震驚的光芒,倒收了慣有的痞性,正了正神色,“不曾,本王也是現在才知,父皇下旨讓本王監國,文相要是看出什麽倪端,本王洗耳恭聽!”

瞬時,殿中響起如鍾的聲音,“皇上下一道聖旨,你們要是有疑慮,直接可以讓禦書房的幾個參事來辯別一下皇上的筆跡。光在吵有什麽用?吵得老夫耳煩,要是沒別的事,老夫就走了。”

文誌斌語塞,躬身微微苦笑,“不敢,老夫隻是一時不解聖心!”

“本王也欲求解!”蘭亭微微眯眸,似笑非笑,蘭禦謖突然離京,這讓他也有料想不到。

更想不到蘭禦謖會讓他監國。聖旨肯定是真的,皇宮有他的暗衛沒有收到任何皇宮異動的消息,而蘭禦謖身邊又有龍衛保護,這天下,還沒有人能夠逼著帝王下這道聖旨。

令他不解外,還有對蘭禦謖這番故意為難感到憤然,若是真讓他監國,就當清清楚楚地留下聖意,這般讓眾臣猜疑紛紛的聖意,不是故意考驗他麽?讓他疲於應付眾人的置疑麽?

可他偏偏就不願按著蘭禦謖的套路走,他靜佇一旁,一臉似笑非笑,不接旨,不解釋,讓朝堂之上眾人更加摸不著頭腦。

眾人議論紛紛,卻沒有討論出什麽實質,倒是一致對帝王留下的聖旨表示可疑。隻是趙家的幾個兄弟皆不語,龍衛沒有任何異動,趙承恩自然知道,帝王安全沒問題。

既然如此,這聖旨雖詭異了些,但確實是皇上親手擬定!

“瑞王到!”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眾人循聲轉向大殿門口,隻見蘭錦依然是一身玉白便服跨進了殿中,隻是幾日不見,眾人見蘭錦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許多。

趙承恩上前幾步,低聲問候,“三殿下,你病未愈,何必親自來上朝,有什麽話讓人轉達一聲便是!”

蘭錦側過臉,輕笑,“你的消息倒是挺快!”連蘭禦謖也僅僅是昨日探望他時,知道他生了病。

趙承恩微微一怔,知道瞞不過了,時下朝局變幻莫測,他也是擔心蘭錦的安危,私下派了幾個龍衛去保護他。他恍然一笑,語聲並不在意地,“這不是關心你麽?”

“趙承恩,把你的人帶走,否則讓本王揪出來,就要你好看!”

“諸位不必驚慌,父皇確實是下了江南,也親口對本王說,讓寧王監國,命本王下江南鎮災!”他淡淡一笑,琉璃眸光在蘭亭眼前略為停留後,懶洋洋地留下一句,“話已帶到!”

蘭錦離開,蘭亭也不多話,隨後就走,金鑾殿下,監國的寧王不在,這朝也不知道要議什麽。

文相一臉尷尬地吩咐眾人散了。

京城水月庵。

入夜,水月庵的夜晚特別寂靜。

趙十七細細地從小竹籃裏挑著色澤鮮花瓣,歸一處後,用玉舀裝著,然後小心翼翼搗成糊狀,將汁濾出備用。

再挑選瑩白細致的珍珠,慢慢地磨成細紛,將製好的汁倒入,攪成糊狀,陰幹後,便成胭脂。

富人家的可用珍珠為泥,一般人多數是挑白色的米為泥。

她自小離家後,在山中日子清靜,就學會了親自動手做一些各色的胭脂水粉,閑暇時便做一些打發時間。

而且是她親手製作的胭脂水粉,可以當做禮物送給她一堆的嬸嬸和姨娘。

“小姐,今年的花開得沒有往年豔,想來做出來也不會好看,不如歇了吧!”執畫過來把燈芯挑了一下,寢房中亮了幾分。

“這麽早歇了,我也睡不著。”趙十七瞄了一眼坐在旁邊昏昏欲睡的執硯,伸出手推了她一把,喚醒她,“不用陪我了,去睡吧!”

執硯打了個嗬欠,悻悻地道,“小小姐,那我可去睡了,我今天打掃了一天的地呢!”

皇宮夜宴後,趙十七辭別父母後,就去看望水月庵的姑姑,誰知姑姑近來身體不好,趙十七心係姑姑,便留了下來陪伴。

趙十七的姑姑是趙老夫人的小女,閨名喚趙德容,在十八歲最好年華時,突然絞了頭發出家,誰也勸不住。趙家疼惜女兒,又拗不過她執意出家,若不肯從,寧願一死的決心,隻好在京城附近修建了一個水月庵,讓她靜心禮佛。

當時也隻是權宜之策,想讓趙德容靜一陣,等後悔了,便把發蓄回來,誰知趙德容在水月庵一呆就是十幾年。

如今趙德容除了還願意與這個侄女趙十七聯係,其它的趙家的人,便是趙老夫人她也是不願見。

趙老夫人隻要一提起這個女兒,便是老淚縱橫,怎麽想也是想不通,為什麽自已的女兒如此想不開。

趙老夫人在年輕時,隨丈夫去苗疆平亂時,不慎次女被苗人所擄,尋了幾十年依然是藐無音訊,那年又莫名失了小女,心頭悲痛,一夜白發,幸虧兩年後,趙傳銘的嫡妻姚念卿終於為趙家誕下一女趙十七。

過了亥時,趙十七終於拗不過執畫,便躺下睡了,或許今日侍候了姑姑大半個早上,她亦有些疲憊,閉了眼後,很快就睡著了。

在一片茫茫的濃霧中,趙十七一身暗褐紅大袍,一身珠光寶氣,衣襟處,袖口處,全用金線繡滿福字。

她知道那不是新娘的服飾,而是象人死時,被親人祭拜時的壽衣的那種深紅。

她害怕極了,恍恍然地脫了衣裳,可那衣裳竟象如影而隨一般,脫了後,身上又變出一件。

“姑姑……”她怕極了,四下尋找著出路,卻總是碰壁,周遭一片寧靜,連風吹草動之聲都沒有,有隻濃濃散不開的霧氣…。

“姑姑,你在哪?執畫……你們在哪……”她越來越害怕這種沉寂的寧靜,象進入一個與人類隔絕的時空。

“十七兒,快跑……別讓他們捉住……”義淨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如浪濤般洶湧而來……

趙十七狠狠地跑著,卻怎麽也跑不掉,最後,被幾個身形矮小的黑衣人架到一個空曠的地方。

霧太濃,她什麽也看不清,唯見不遠處,明黃衣袂在飄飄。

“是誰?”困住她四肢的黑衣人突然消失不見了,她四肢解放出來,便大著膽朝那明黃的身影靠近。

那是個頎長的身體,她想,一定是個男子,濃霧中還飄著若有若無的低泣之聲,好象就是那男子發出來的。她心中不安加劇,男人怎麽能哭呢,自小父候和兄長就告訴她,男子有淚不輕彈。

何況,他穿著明黃之色的服飾,這好象隻有皇帝才能穿……她想,他肯定有著極傷悲的事。

她被那樣痛苦的聲音所感染,她放開手,她環視四周,想走到他的麵前安慰他幾句,“喂,你還好麽?”她幾次上前欲看清他,卻怎麽看也隻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男子緩緩地轉身,濃霧漸散,她終於看清,原來是寧王殿下,瞬時的驚喜盈滿心田,她很想衝過去問,你是不是也夢到我了,所以,你來找我,是不是也想知道我們前世中究竟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可蘭亭的眸中無喜,那樣的悲愴讓她腳步一滯,所有的歡喜一瞬而空。

她無措地站著,帶著貪婪的眸光看著他,隻見他明黃衣袂無風而動,她疑惑著,寧王殿下什麽時候登基做了皇帝呢?

“你救救她!”蘭亭臉上裂開一絲笑意,眸光帶著意味深長,突然上前一步,趙十七這才看到,原來他的手上正抱著一個女子,穿著綠色的衣裳,她疑惑地想看清那女子的模樣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隻見那女子地太陽穴處全是鮮血。

“我……我不會醫術,要不然,我幫你叫大夫!”她象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絞著袖襟,無措地退了一步。

“大夫救不了,隻有你能救她……”蘭亭眸光森幽,探向她的胸口之中,那眸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膚直到內腑,從瞳孔四周沁出放射狀的血絲,如修羅惡鬼。

為什麽他要這樣對她?她艱澀地閉了閉眼,想哭卻沒有眼淚,眼眶裏澀疼得曆害,“可我……”她心髒一揪一緊,抑製著沉痛的胸口,眸中波光變得依稀不穩,她心裏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耳畔似乎響起師父讓她快跑的喊聲,也不再問什麽,直接撥腿瘋狂地逃開。

蘭亭卻如鬼魅般地閃到她的麵前,曆聲嘶叫,“我要你的五髒,給我……”

“為什麽……”腳步一滯,她背後驀的冒起了一股寒氣,他竟是要取她的五髒來救他懷中的女子。

若她的無髒沒了,她又怎麽活?

她跑著,身後的人如影相隨,無論她怎麽掩住雙耳,那個聲音象無孔不入的幽靈般鑽進,而後穿過她的血脈,直達心髒,在那裏盤旋縈繞……如萬箭穿心!

突然胸口處一陣撕心裂肺,她低頭一看,一隻手從她的後背中穿行至前胸,鮮血瞬時彌漫。她抬首,看到蘭亭的臉,依然是如夢中那麽迷人,那麽扣人心弦。

可那鳳眸,唇際,映入眼中仿佛是瞳孔無情的冷笑,“我要取你的五髒祭天,隻有這樣,她方能借你的壽元活下來,趙十七,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這世間,唯有你的命可以延續她的命……”

“啊……”趙十七尖叫一聲挺身而起,她的雙手依舊用力地掩住雙耳,她不想聽,因為一聽到這聲音,她的胸口就象要爆開般地疼痛!不要呀……安靜……我不聽,不聽!

她全身的神經刹那斷裂開,他竟在夢中索要她的五髒來救那個女子。師父曾說過,她這一生將會被人五髒祭天,死後魂靈不入輪回!難道這一切是真的,而讓毀滅自已的竟然是他?

雖然明明知道僅僅是個夢,但她的心還是涼沁了大半,連哭也哭不出來,如老僧入定般地坐著……

義淨輕輕拍了拍她,神情輕鬆而滌,象在江南小幽居時般撫著她的頭,“十七兒,你又做惡夢了,別怕,師父在呢!”

“師父,你怎麽會在這裏?”她象找到救命稻草般猛地紮進師父的懷中,抽蓄連連,又委屈又傷心,“師父,我討厭那個夢,我不要夢見他了!”

“好,有師父在,不怕,不怕!”義淨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著,喃喃自語著如念著禪音,讓她的心緩緩地沉靜了下來。

她挨在師父懷裏一動不動,安靜得象空氣,她眼角的水意雖然彌漫不散。因為隻要一閉眼,就會想起蘭亭追著她那噬血的模樣,她怕極了那種感覺。

“小十七好些了麽?還要師父給你念清心咒麽?”義淨輕輕鬆開趙十七。

突然她不解地環視著四周,窗邊掛著她做的小風鈴,桌子上還擱著她從街頭買來的小風車。

“師父,我怎麽來這裏了?”她記得她明明在姑姑的水月庵中,可現在,這裏的一切是她在江南她的小幽居中。

義淨撫著她的發際,眸裏全是心疼,“十七,你原是鸞鳳宿命,有著天定的三世姻緣,卻被人改了天命,倫落到如此的地步……”

“師父,十七兒的姻緣本來是寧王殿下麽?”驀地,趙十七原本就崩緊的心弦,象被鋒利的刀刃切斷!

她記得,她初時做這個夢時,師父告訴她,夢中的人以後她會遇到,如今果然相遇了。

那麽,夢境裏,她與他在洞房夜裏的情景,那就是將來也會發生了?

而今日的夢境,他追逐著殺她,將來也會發生?

“師父,你說十七兒被人改了天命,是他改的麽?是他不要十七兒,隻想要救醒他的心上人,是不是?他的心上人死了,他想給她續命,卻要十七兒的命來換她的命麽?”眸如同一片靜謐的湖水,沉到底地死寂,好像死刑犯臨刑在等秋後問斬一般,無盡的絕望和恐懼,“師父,如果是這樣,那十七兒不要活了,十七兒把命給他便是……”

義淨長歎一口氣閉上了雙眼,不置可否。突然,義將雙眸暴睜,眼斂急跳,眸中泌出曆意,“十七兒,你聽著,如今你隻有找回自已的宿命,你就可以避過將來的災難,你聽著,那沈千染命中注定活不過十九歲的冬季,你隻要想辦法與她……”

義淨正欲接著說時,突然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趙十七忙上前扶,義淨滿臉臉紅腫,雙眼處如被人生生摳出了眼珠,他疾聲叫,“十七兒,你方才看到的是你將來要麵對,師父極力想改變你的命運,現在師父已被人所控,關在了刑檢司的地牢之中,你去告訴你姑姑一聲,讓她想辦法……”

“刑檢司大獄?是誰把你關在裏麵了……是誰這麽狠心把師父傷成這樣……”趙十七驚慌失措,跪下身想拉起義淨,看到交淨如此慘狀,她想起夢中蘭亭那般殘酷的模樣,她想一定是寧王傷了師父,一定是他!

下一個,是不是輪到她了?一瞬而至的懼意,她瞳孔都在急縮,她嚶嚶而哭,哭得眼睫全粘在一起,一聲聲地控訴,“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找你姑姑,她會想辦法……”義淨氣息急喘,疼得嘶叫一聲,“十七兒,救救師父!”

“師父,師父,你去哪?”趙十七突然看到義淨的身體變得透明,一點一點地在眼前消失,她驚懼地整個人撲過去,想抱住義淨,眼前突然象是濃霧滾滾,卷著義淨消失無蹤……

趙十七一驚,倏然而醒,躺在一邊的執畫聽到動靜,忙撐著身子起來,輕輕問,“小小姐,又發惡夢了?”

“師父,師父……”趙十七仿佛沉浸在方才的驚恐中,她的唇顫得曆害,以至語不成聲,“師父的眼睛……我要救師父……”

執畫迅速地下了地,赤著腳飛快地跑到趙十七的身邊,推著她,疾聲道,“小小姐,別怕,是夢,是夢!”

趙十七茫茫然地抬眼,眼神有些空迷,好似徘徊在現實與夢境之間,仿佛不認識地看著執畫,許久後,突然發狠般帶著置氣地的掐了一下自已的手,瞬時疼得趙十七控不住地呻吟一聲,方確定,此時,她是真的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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