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聽戲

1936年,同陽城,冬至。

百匯大戲院門口的霓虹彩燈把雪花照得七彩繽紛。戲院的張經理忙前忙後地招呼著雜工們,“前席的座椅一定都要擺正!”“這邊再擦幹淨一點......”“香茶和水果都多擺上一些......”

百匯大戲院是同陽城最大的戲院,每天的傍晚時分,便是它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不論是富商老爺、闊太太、平頭百姓或是幹苦力的窮苦人,不計身份尊卑,都願意到這裏來,美美地聽上一出戲。大凡是來聽戲的人,都是衝著戲院裏這位全同陽城的名角兒來的;在同陽城,誰要是能聽他唱上一段兒,那感覺勝過吃白麵兒饅頭!

“請問,楚老板準備好了麽?”站在後台化妝間門外的張經理完全沒了剛剛頤指氣使的勁頭,恭恭敬敬地問一位立在門口的年輕漢子。

仔細看來,這年輕漢子長得不賴,隻是那一身又髒又舊、還有幾處打了補丁的粗布棉衣,看來卻是個長工。聽到張經理對他客氣的問話,那年輕漢子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牙上還沾著半片韭菜葉子,“我兄弟正在裏屋吃餃子呢,吃完就上場。”

張經理一聽,心裏有些發虛,“那他到底準沒準備好呢,今兒個咱們戲院可要來一位重要的物,不能有半點兒馬虎。”

那年輕漢子收起笑容,牙上的韭菜葉子也隨之被嘴唇遮住。他看起來有些不悅,“我兄弟是全同陽城的名角兒,你們百匯大戲院的台柱子,有他出馬,你擔心什麽?”

“是是是......”張經理雖然附和著那年輕漢子,卻仍忍不住向化妝間的屋內張望。

年輕漢子見張經理不放心的樣子,便閃出一個道口,對他道:“行了,別往裏看了,我帶你進去吧。”說著轉身走進屋內。年輕漢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右腿有點兒跛。

張經理跟著那年輕漢子進了裏屋,隻見屋中一位柔媚俏麗的美人,一身華麗的鳳冠霞帔,顯得他清秀俊麗,單看模樣,也有幾分與那年輕漢子的相像之處。隻是此時,那人的兩頰已經擦上了粉紅的胭脂,一對墨黑的大鬢角更將他的臉型襯得冶豔秀美。他嫩白如玉的修長手指正捏著一杆墨筆,精心細致地描繪著自己的眉眼;瞳色如墨,美目流轉,這人看來竟宛若幻境仙子一般。他專注地描畫著自己的妝容,竟未察覺出身邊走過來的兩個。

張經理和那年輕漢子靜靜地站在一旁,隻覺得眼前的畫麵唯美無比,不知不覺都看呆了!直等到那人描好自己的戲妝,扭過頭來,才發現了他們,“大哥、張經理,你們什麽時候來的?”開口,竟是俊朗的男聲。

張經理率先反應過來,彎下腰對那人尊敬地說道:“楚老板,我們見您正在上妝,便沒敢打擾。我來就是看看您準備的如何了,今日咱們戲院要來一位重要的大人物,您千萬要再多花些心思!”

那位楚老板點點頭,彎起美豔的紅唇,勾住一抹淺笑,道:“放心吧,今晚是一場大折子戲,我剛剛已經默過一整遍了。”

張經理聞聽此言,這才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地言道:“那您先候著,我不打擾您默戲了。”說著就走出了屋子。

那年輕漢子望著張經理走出去的背影,不滿地說道:“兄弟你早就紅遍了同陽城,他還擔心你唱不好!”

楚老板對那年輕漢子笑道:“大哥,你也別怪張經理,這戲院裏常來些達官,他也要小心伺候啊。”

年輕漢子看看自己眼前這位粉黛濃妝的漂亮兄弟,禁不住無奈地笑了笑,“兄弟你從小就是這樣,光想著別人。不然當年,你也不會把自己賣去當戲子,替那個畜生還債......”

“大哥,以前的事別說了。”楚老板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複雜。

年輕漢子笑了笑,道:“也是、也是,咱不提那些個不高興的事兒了。今兒個冬至,大哥特意包的餃子,趕過來跟你過這個節的。”

楚老板看了看放在自己手邊,還用油布紙包著的白麵韭菜餡餃子,心中不禁一陣感動,“大哥,你平時都舍不得吃白麵,省下來包了餃子,隻怕自己還沒嚐到就給我送來了。”

年輕漢子聞言,急忙道:“兄弟,大哥早吃過了,你看,牙上還沾著韭菜呢。”說完“嗬嗬”笑了兩聲,伸手捏掉牙上的那片碧綠,又道:“你快吃吧,一會兒都涼了。”

望著忠厚老實的大哥,楚老板淺淺一笑,伸出白皙的手指拈了一隻餃子,塞進嘴裏,邊吃邊道:“大哥,這白麵的餃子確實香。”

楚家大哥看著眉開眼笑的兄弟,也憨憨地笑道:“多吃、多吃些,吃飽了才有勁兒唱”......

與此同時,百匯大戲院終於迎來了這位十分重要的大人物——同陽城軍閥許大帥。

一款漆黑發亮的福特軍用轎車停在百匯大戲院的門口,地上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到百匯大戲院裏麵。兩邊分立的軍閥士兵們整齊地列開隊伍,同陽城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被舉著槍的士兵攔在外麵;即使是這樣,仍是有一大群人們圍在外圍,哪怕是瞥上一眼,也想一睹這位軍閥大帥的真容!

副駕駛位上的車門打開,一位身著青灰色軍裝的青年軍官走下車來;帥氣而睿智的臉上,一雙精明的眼睛仿佛能夠洞察一切。這位軍官站在車前環顧了一下四周,又走到車的後方,輕輕地拉開車門;車內也坐著一名年輕的軍官,雖然隻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但他劍一般修長的眉毛和刀一樣狹長的眼睛足以說明這位軍官的淩厲與威嚴,然而通直的鼻梁下那一對微勾的嘴唇又稍稍地中和了一下他臉上的肅殺,從某種角度來看,他的盛氣淩人中竟還帶有一絲冶麗的美。

見車門被打開,那位的軍官轉過正臉,輕輕問道:“蔡副官,到了?”磁性的聲音略微低沉,即使是隨意的一句問話,也透出不容違抗的命令一般的語氣。

蔡副官微微躬身,道:“是,大帥。”

車內的許大帥微微頷首,看不出喜怒。一隻穿著黑亮軍靴的腳跨出車外,許大帥從車內探出大半個身子,緊接著,百匯大戲院的門前就奏起了軍樂,分列兩邊的士兵紛紛鳴槍行禮。此時外圍的人群也跟著沸騰起來,戲院的張經理早已等在門前。

隻見這位年輕的軍閥大帥從車上下來,邁著氣宇軒昂的步伐走在紅地毯上,整齊的墨藍色軍裝將他頎長的身材襯得英挺;胸前綴滿了各式各樣的勳章,仿佛是在炫耀著這位大帥當年在戰場上的英武神勇;一條明黃的流蘇功勳帶斜掛在軍裝上,似是在宣示著這位軍閥大帥不容侵犯的威嚴!他的右胯上佩著一隻柯爾特手槍,左胯上則是一把長長的佩劍。身旁那位睿智的軍官緊緊地跟隨著他,闊步走在地毯上,真可謂是威風八麵!

見許大帥走近,張經理忙趕上前去幾步,滿麵堆笑地來了個九十度深鞠躬,“許大帥,小人在此處恭候多時,百匯大戲院能有您這樣的大人物光臨,實乃蓬蓽生輝。”等說完這些,再?*鶘砝純蔥澩笏В思以繅?a href=";50315/";帶著副官走了。

張經理又急忙趕上前去,跟在許大帥和那位蔡副官的*後麵,進到百匯大戲院的裏麵。隻見偌大的戲院內燈火通明,敞亮的戲台更是亮如白晝,然而,卻是空空****。

看許大帥總是站在門口,也不往裏進,張經理便壯著膽子,綻開燦爛的笑臉湊到他跟前,道:“許大帥,我們早為您準備好前排正中央的上座,請入席吧。”

許大帥站在門口,卻仍是不動。

張經理一時發懵,想不出是自己哪裏照顧不周,惹惱了這位祖宗。好在身邊還有一位常年跟隨在許大帥左右的蔡副官,他一定了解大帥的心意,張經理這時也隻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也許是感知到旁邊兩道灼熱殷切的目光,蔡副官扭過頭對張經理笑了笑,問道:“張經理,你知道大帥為何不往裏進麽?”

他當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還用得著看你麽?!

然而,張經理卻隻能繼續堆著笑臉問道:“您看這......小人愚鈍,實在不知是哪裏照顧不周,令大帥不滿意,還望蔡副官示下。”

蔡副官搖搖頭,對張經理道:“張經理,您照顧得非常周全。為了讓大帥能夠清清靜靜地聽戲,不但將整個戲院的場子都清出來,還擺上了香茶水果。隻是大帥喜歡熱鬧,怕張經理還不了解,您將客人們都趕了出去,大帥不能與民同樂,哪裏還願意往裏走?”

張經理恍然大悟地附和道:“對對對,蔡副官說得太對了,是小人的不周,是小人的不周!我這就外的百姓們全都請進來聽戲,今晚的費用,我來承擔。”

蔡副官點頭笑笑,又聽自打進來就一言不發的許大帥這時才道了一句:“這就對了!”

得到許大帥的肯定,盡管今晚賠了一場,張經理還是很興奮的。然而,最高興的還要數圍在百匯大戲院門口的人們,聽說今晚可以免費聽戲,差點兒沒把門檻兒踏破!能有這麽的場麵,一來是因為今晚可以免費聽戲,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今晚登場的那位同陽城名角兒——楚老板。

待戲院內擠滿了人,許大帥也早已坐在了前排的正席上,戲才開場。

大幕拉開,未見有人出來,卻聽得幕後悶簾內道得一聲:“哎呀——”這道聲線顯得如此純淨脆亮,僅僅是一個感歎詞,卻道出了九許婉轉,十成的柔媚。

常來聽戲的人們早就聽出這聲音正是那位紅遍同陽城的楚老板。因此,剛聽到了一聲悶板念白,台下的叫好聲就已經響成一片!而坐在上座正席上的許大帥卻沒有多少反應,因為這是他頭一次聽戲,也不懂唱的好賴,隻是為了圖個熱鬧;更何況,他剛剛才聽了一句念白,能聽出什麽來?許大帥眯著眼睛,穿著大長軍靴的一隻腳高高地翹在另一條腿上,等待著主角從幕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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