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槍

台台台台、噠噠、台,伴著鑼鼓點兒的引導,京胡拉開四平調的旋律,大紅的幕布後麵走出一位傾城獨立的絕色美人,璀璨奪目的明珠鳳冠、七彩斑斕的雲霞錦帔,一步輕擺、兩步輕搖,一副牡丹折扇拿在手中,欲遮秀麵,卻還於其後露出半隻美目;雖是如閑庭信步般地幾步行來,舉手投足間還帶有幾分慵懶隨意,卻叫台下的所有觀眾無一不為之驚豔——包括許大帥在內。但卻並非不識美人。有句俗語叫做“英雄難過美人關”,正應了今晚的許大帥,“真不想,世上竟還有這樣曼妙的女人!”

旁邊的蔡副官聞言,看了看許大帥,輕笑了幾句,未作回複。

戲台上的宮女太監隨之而出,分立兩廂,這美人站在中間,捧住牡丹折扇,亮出第一句唱詞:海島冰輪初轉騰。

台下的觀眾隨即沸騰——同陽城內除了這位名角兒,隻怕再無第二人能演繹出這樣婉轉的花腔!就在眾人都為台上的楚老板陶醉的時候,台下正席上這位對戲文一竅不通的許大帥卻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戲台上這位曳曳生姿的美人,可這美人究竟唱的什麽、演的什麽他卻完全不明白。

“蔡副官,”許大帥低聲道:“這是出什麽戲,說的什麽事?”

旁邊的蔡副官附在許大帥耳邊,悄悄說道:“這出戲叫貴妃醉酒,說的是楊貴妃在百花園中設宴,苦等唐明皇不來,獨飲悶酒,在此消愁,卻因醉態而展現出另一種嫵媚。”

“......”許大帥聞言,沒有多說話,起身拔出右胯上的柯爾特手槍,“砰”地衝著天花板開了一槍!

槍的威懾力往往等於死亡,剛剛還悠哉遊哉聽戲的觀眾們全都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台上的楚老板也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原地,所有的目光紛紛聚焦在這個放槍的男人身上。戲院內倏然沉寂下來,而這份沉寂隻停頓了極短的時間,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快跑啊!”反應過來的人群紛紛大叫著向大門口湧去。一時間,這場麵要多混亂就有多混亂。

一直在幕後觀場的張經理從那槍聲中回過神來,趕忙招呼著雜工們穩定秩序,可現場的混亂又怎是他們幾個可以控製的?!張經理隻好又硬著頭皮來到這位始作俑的祖宗麵前,說實話,他是一百個怨念,可也不敢明說,隻好道:“許、許大帥,您這是何意?”

蔡副官此時也跟著站起身,收起了臉上淡然的笑容。

許大帥將槍收起,一副盛氣淩人的語氣,道:“老子不愛聽這個,換一出。”

張經理頓時愣住了,合著搞這麽大混亂的局麵,就是為了換一出戲?!

“大帥,戲已開鑼,中途換不了。”台上的楚老板突然開口答言。

許大帥聞聲,抬頭盯著那戲子,目不轉睛地問道:“你是個男的?”

楚老板隻是瞥了他一眼,轉身便進了後台。

堂堂軍閥大帥,從來都是一呼百應,何曾受過這般冷落?許大帥心中一氣,提著槍就衝向後台。

張經理與蔡副官幾乎是同一時間跟上去,走進後台,隻見許大帥正用槍指著楚老板,其餘的後台龍套們都向後縮著,眼神中或擔憂,或害怕,又或者有些許期待。

許大帥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楚老板,低沉的聲音冷酷地問道:“戲子,你可知對我無禮會有什麽後果?”聽這語氣,他隨時都有可能開槍。

楚老板卻仿似對麵前這殺氣騰騰的男人毫無感覺,隻是平淡地說道:“什麽後果,隻是大帥說了算,大帥一個不高興,便可隨意開槍,可憐我們這等小民,隻有被嚇得逃命的份。”

“放肆!”許大帥厲喝一聲就要扣動扳機,卻見楚老板邊上不知何時衝出一個跛腳的年輕漢子,“大帥,你不能欺負我兄弟!”

許大帥眉頭一皺,“你又算什麽東西,也配在這裏攔我的槍?!”

那跛腳的年輕漢子雖有些忌憚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但也不閃不避,道:“我是我兄弟的大哥。”

怕許大帥聽不懂,張經理趕忙近前解釋道:“他叫楚雲徳,是這位楚老板的親大哥。”

許大帥依舊用槍指著楚老板,卻轉過頭對楚雲徳道:“你兄弟得罪了我,我必須要給他些教訓。”

隻聽楚老板又道:“許大帥,您若是不願聽小人唱戲,自可對張經理講明,沒必要在這裏胡亂放槍,萬一傷及無辜,應算是誰的罪過?”

許大帥聞言,語氣中更透出一絲狂妄,“老子想怎麽做就怎麽做,還輪不到你這個戲子說話。識相的快些換一出戲來演,否則小心這槍走火!”

這話連蔡副官聽了都有些擔心,因為這許大帥向來說什麽就是什麽。可那楚老板卻偏偏要硬碰硬,“我剛剛已對大帥講明,戲已開鑼,不得中途換場,不然對祖師爺不敬。”

這一規矩在梨園行內子虛烏有,楚老板這句話顯然是用來搪塞許大帥的。

意料之中,許大帥並不吃這一套。他上前一步,槍口幾乎頂在楚老板的胸口上,“哪那麽多廢話,叫你換你就換,不然我一槍崩了你!”

旁邊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楚雲徳連忙將自己的兄弟擋在身後,張經理則急忙對許大帥說好話,“大帥息怒,咱們萬事好商量。”

許大帥哪裏肯理他,眼看扳機就要扣下去,一旁的蔡副官靈機一動,說道:“大帥,今兒個是冬至節,見紅不利。”

許大帥扣扳機的手指立時一頓,轉頭看著蔡副官,道:“真的?”

“當然。”蔡副官的眼神真誠。

許大帥對自己的副官十分信任,從來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隨即收起槍,對楚老板道:“今兒個就算是給副官麵子,不與你計較。”

楚老板不卑不亢地看著許大帥,卻沒再多說話。

許大帥冷哼一聲,又道:“明日我還會來聽戲,唱一出我愛聽的,不然可就不會像今晚這樣便宜你了。”說完,轉身就走,蔡副官隨之離開。

楚老板定定地看著這兩位軍爺的背影,輕歎一聲,又聽張經理對他埋怨道:“楚老板,您這又是何必?惹惱了許大帥,恐怕我們這戲院上上下下都要招惹上許多麻煩。”

楚老板依舊平靜地答道:“張經理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會連累各位。”

張經理搖搖頭,道:“楚老板,你哪裏知道,這位許大帥可是占了大半個同陽城的勢力。”

楚老板聞聽此言,聲音頓時有些冷,“所以,他就可以為所欲,我們就要忍氣吞聲麽?”

張經理歎道:“總之,這個世道,我們隻能忍一步,總比得罪權貴要好。”說完,也轉身走到外麵,他的背影,有些無奈。

百匯大戲院門口,那輛漆黑發亮的福特車已經開走。

車上,許大帥靠著後座,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些什麽。坐在斜前方的蔡副官轉過身,勸諫道:“大帥今日的做法確實太不應該,且不說開始您那一槍打的毫無理由,追著那戲子到後台更是魯莽。若這樣的事情傳揚出去......”

蔡副官話還沒說完,就發現後座的許大帥正用槍指著自己,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大帥,你這是要做什麽?”

許大帥有些得意地笑笑,重新將槍收好,道:“副官,你剛才害怕了。”

一向睿智的蔡副官,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被大帥的槍指著,會有誰不害怕?”

許大帥一揚臉,“那戲子就不害怕。”

蔡副官一愣,隨即笑道:“大帥怎知他不害怕?”

許大帥認真地說道:“眼神,他的眼神,沒有慌亂。”

蔡副官不以為然地說道:“您又怎知,他不是裝出來的?”

許大帥輕然一笑,“我看得出來,那份淡然,麵對死亡的人是裝不出來的。”接著,他又自顧自地笑道:“還是頭一次,有人對著我的槍口,居然不害怕;更大膽地跟我頂嘴。嗬,真是個有意思的戲子......”

自古以來,凡是大人物,被人好聲好語地哄慣了,偶爾出來一個不買他帳的,便在他心中成了惦記。許大帥自然也逃不出這個規律,直到回到大帥府,還想著那個戲子。

“蔡副官,那個戲子叫什麽來著?”

“姓楚,都叫他楚老板。”

“楚老板,是個男的?”

“是個男的。唱戲的很少有女人,大多是男人扮的。”

“楚老板,隻可惜是個男的......”

楚老板這三個字,被許大帥念叨了一個晚上。

一個人,如果被念叨得多了,便會有感應。

“阿嚏!”“阿嚏!!”楚老板一晚上斷斷續續,不知打了多少個噴嚏,他大哥楚雲徳擔憂地問道:“兄弟,是不是咱們回來的路上你著涼了?”

楚老板笑笑,道:“沒事兒,大哥,指不定是誰念叨我呢。”

楚雲徳又從裏屋捧出一碗熱湯,道:“別隻顧著說笑話,快把這熱湯喝了,明兒個唱戲要是帶鼻腔可就不好聽了。”

楚老板接過湯,打趣道:“想不到,大哥這麽體貼,要是將來娶個媳婦兒......”

“別瞎說!”楚雲徳皺著眉頭阻止住楚老板,又歎了口氣,道:“大哥一窮二白的長工命,哪家姑娘能看得上?(南宮直。。。)”

楚老板聞言,正色道:“大哥,從小到大,你我相依為命。你若成家,兄弟的錢便是你的彩禮,兄弟的住處就是你的新房!”

楚雲徳看著一臉認真的兄弟,笑道:“兄弟你唱戲掙的也都是血汗錢,還是給自己攢著吧,大哥怎麽也得先看著你成家立業啊。”

“大哥......”楚老板捧著手上的熱湯,看著麵前憨厚的大哥,心中說不出的感動,從小到大,大哥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

楚雲徳又拍拍自己兄弟的肩膀,道:“喝完熱湯就早點兒睡吧。明兒個還得應付那個來聽戲的許大帥呢。”

楚老板點點頭,把那湯一口氣喝完,準備去休息。又聽大哥對自己道:“明兒個自己小心點兒,別再跟那大帥硬碰硬。”

楚老板轉頭,對他大哥淺淺一笑,道:“放心吧,我記下了。”

一夜過去,轉眼,又到了第二天的傍晚。百匯大戲院。

許大帥果然如期而至,那輛漆黑發亮的福特車一早便停在了戲院門口。

為了避免前一天的狀況再次發生,今晚的戲碼是蔡副官根據許大帥的性格和喜好親自挑選的。

選定了曲目,該準備的準備,張經理又像昨天那樣把戲院布置了一整遍,然而,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並沒有清場,一開始,來聽戲的人就已經坐得滿滿的。而昨晚許大帥無故放的那一槍,似乎也並沒對前來聽戲的人們造成多大陰影。

楚老板正在後台上裝,一個雜工卻抱著一個花籃兒來到他跟前,“楚老板,有人給您送了個花籃。”

“哦?”盡管他是同陽城的名角兒,一般一場戲下來,花籃、鮮花這種東西也不少收,隻是卻少有在戲還沒開場之前就收到花籃,“可知是何人送來的?”

“是昨晚放槍的那位軍爺,許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