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嶄露頭角

共和六十五年五月,胡以心順產一女,方思慎升格當舅舅。

這好消息卻是洪大少第一時間發給他的。方思慎高興完了,才想起來奇怪。等兩人有機會視頻聊天,免不了細問緣由。

“預產期還有一周多,心姐跟胡阿姨出來買東西,正好在公司樓下,被我碰見了,順便請上來坐坐。哪知道趕這麽巧,小家夥提前出來了……”

方思慎不疑有他,萬分慶幸:“多虧有你。”

洪鑫垚嘿嘿兩聲:“孩子外婆親口許了我做幹舅舅。”

他當然不會講,胡以心之前輾轉找他幾回,他要麽不在京城,要麽施展金蟬脫殼之法躲了過去,卻不料這一趟逮個正著。挨著“真心堂”所在的寫字樓是個大商場,胡梅在裏邊購物,胡以心喜歡樓前花園清靜,坐在長椅上邊曬太陽邊等,結果等來了久尋不獲的洪大少。

當老師的記性好,步步緊逼,接連翻舊賬。洪鑫垚本就心虛,又擔心她的大肚子,應對大失水準。結果胡以心一激動,孩子打招呼要提前出世,把洪大少嚇得魂都失了幾條。反倒是當媽的自己鎮定,一個電話叫出孩子外婆,指揮洪鑫垚開車直奔醫院。

事後想起,洪大少後怕不已。不敢跟方思慎講,便想方設法拍胡以心的馬屁,拍得歐平祥都起了疑,差點跟他打一架。

他這裏遮遮掩掩,卻不想方思慎那頭也有一樁曖昧官司不便挑明。

有一天在校園裏,方思慎邊走邊看風景,迎麵一群人過去,也沒在意。忽然有人叫自己名字,回頭一看,是那群人裏的一個,對方神情驚喜交加,竟是差不多兩年未見的聶明軒。

聶明軒小跑兩步,又停下,示意同行者先走,然後快步來到方思慎麵前:“想不到真的是你!這真是……”他字句不提前情,隻是搓著手笑:“太有緣了,真是太有緣了!”

他這副情不自禁模樣,比起兩年前故弄玄虛的方式真誠許多。時間過去那麽久,從前那點過往,方思慎心裏早沒了影。何況難得碰見一回國內來的熟人,不由得也有些高興。彼此問候幾句,找了附近一個咖啡館坐下來敘舊。

聶明軒代表聖知科技來普瑞斯參加一個信息技術方麵的國際峰會,一共就待三天。中間抽空到博物館聽方思慎講九溪六器,最後一天臨走,一起吃了頓飯。就熟人朋友論,這種程度的交往也尋常。但仔細想來,實際是三天裏每天都想方設法跟方思慎見了麵。

三天交往,在方思慎這裏,好比落葉隨風,從眼前飄過又飛走。在聶明軒那裏,卻是投石入水,水麵漣漪散盡,石頭卻沉在了水底。

聽洪鑫垚說起胡以心,提及歐平祥,方思慎順便想起了這件事。之前沒覺得怎樣,這時候對著他,莫名地反思出某種不妥來。又自我開解,本來就沒什麽,以後多上心注意點就是了。

六月,古夏國九溪六器暨戰國後期金文研究國際研討會在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召開。方思慎負責三個主報告,比項目主持人霍茲教授還多一個。每場報告後的自由答辯,堪稱精彩紛呈。他這些年厚積薄發,與人論辯時穩健踏實而又敏銳犀利,態度更是從容舒展。站在台上,整個人明澈朗潤,蔚然深秀,令觀者心折。

如果說,之前九溪六器項目的係列論文已經奠定了方思慎在專業領域的地位,那麽這次研討會則真正讓他以鮮明生動的形象走進了國際夏學界的視野。

最後一場報告結束,掌聲久久不息,許多人圍上來跟他說話,交換聯係方式。方思慎應接不暇,手忙腳亂,再沒有台上那股遊刃有餘氣象。洪鑫垚帶著小劉擠進來,胳膊護住他往外走,一麵高聲道:“各位有問題,請與方博士的助理聯係。”

劉火山在後麵雙手一伸,截斷人群,當起了默認助理。

與霍茲教授、衛德禮等課題組內部人員打過招呼,方思慎跟著洪鑫垚退出會場。

完成研討會這個艱巨任務,心情十分放鬆,興奮而緊張的情緒卻還沒有消退,臉色紅潤,眼眸閃動,看上去生氣十足:“什麽時候回來的?都順利嗎?”

會議一開始洪鑫垚就到了,今天是去德爾菲亞接齊家英一行。國寶重器,不敢輕忽,齊氏派出的文物護送團隊一周前已經抵達普瑞斯。齊家英自己在高登市辦別的事,約好今天親自過來看看。

洪鑫垚笑著接過他手裏的電腦:“挺順利,比預計的時間還早。我們進來的時候,你的報告剛開始。”

方思慎吃驚:“你們一直在會場裏?”

“嗯,怕影響別人,坐在最後麵了。”洪鑫垚低下頭,小聲道,“我看他聽得比我投入多了,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方思慎一笑。

會堂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杵在車前的保鏢見二人接近,將門打開。齊家英走出來,迎向方思慎,與他握手:“方博士,很榮幸見到你。今天聽了方博士的演講,真是受益匪淺。沒想到幾件東西背後,會有這麽深厚的曆史文化背景。方博士講得太好了,我這個外行人,都聽得非常向往。”

幾句尋常客氣話,因為神情和語氣的關係,顯得格外誠懇,自有一股折服人心的力量。

方思慎知道齊家英實際年齡應該比父親還大,但不怎麽看得出來。且不說對方資曆地位,單憑年紀,也不必對自己一個小輩這般周到,趕忙回禮問候。想起何惟斯對此人的評價,心道果然大不簡單。

許多人從會場出來,認出方思慎,想上來打招呼。瞥見那輛轎車,以及周遭隱約透出的排場,又頓住了腳步。

很快小劉也出來了。洪方二人上了齊家英的車,齊氏的秘書和一個保鏢上了後頭小劉開的車。

洪鑫垚對方思慎道:“齊先生太忙,晚上就要走。別的地方也不方便說話,幹脆請去咱們那裏,吃頓便飯。”

齊家英笑道:“本來我想看看這邊準備得怎樣,然後請你們去德爾菲亞吃飯,順便聊一聊。不過小洪提醒了我,方博士接連幾天演講辯論,太辛苦,還是不要奔波了比較好。”

方思慎臉上一紅:“齊先生,您可以叫我小方。”

車子沒幾分鍾便開到住處,洪鑫垚早向常伯交待好飲食安排,進後廚看了看,出來跟方思慎一起陪齊家英說話。

方思慎記得當初梵西博物館接待對方的遭遇,很鄭重地表示歉意:“前次蒙齊先生垂詢,不得已沒有說實話,請您諒解。”

齊家英道:“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那種情況,換了誰都不會說,是不是?隻不過,你雖然沒說,態度已經告訴我了,要不我怎麽會立刻找到普瑞斯來?”

這話太直白。方思慎拿不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隻得接了一句:“齊先生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齊家英微笑:“小方一看就是經常說實話的人。其實很多人一輩子也說不了幾句實話,真的沒什麽。”

洪鑫垚拉著方思慎的手,把話頭接過去:“托了我哥的福,能認識齊先生,是難得的緣分。”

齊家英頷首:“確實蠻有緣分。等東西運到明珠島,不知道能不能請小方過去逗留幾天,給島內民眾也普及一下曆史文化方麵的常識。”

按照事先約定,研討會結束,齊氏就將東西運回明珠島,隨後會舉辦一場公開展覽。從齊氏護送團隊抵達普瑞斯開始,文物的安全問題便已全權移交。至於交易方麵的手續,大部分已經辦妥,剩下一些後續工作,不在急上。因此洪方二人並未打算跟去明珠島,而是預備和校方交接完畢後,直接回京城,趁著暑期方便,走一趟青丘白水。

方思慎抬頭看洪鑫垚,齊家英的秘書在旁邊道:“我們傳統文化協會有專項基金,正式邀請方博士,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擺著不能削對方麵子,又是件好事,方思慎道:“當然可以。隻不過時間方麵,還要商量……”在外兩年,該做的事圓滿完成,忽然間歸心似箭,隻想早點兒回去,像這樣難得的機會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

“九溪六器到明珠島,也算得是回歸故裏。我們會做一個比較大的開幕式,到時候,不光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專家學者會來,本島的古董收藏家、投資家,以及做這方麵生意的大公司,也都會出席。大家雖然都很有興趣,真正懂行的畢竟太少。如果小方你能親自到場講一講,是我們全體的榮幸。”齊家英望著方思慎說話,餘光卻瞟向洪鑫垚。

洪大少眼睛一亮,笑了:“齊先生盛情難卻,哥你要是不反對,我陪你去。反正用不了幾天,後邊的行程稍微調整下好了。”

方思慎聽他這麽說,點點頭。

一時飯菜備好,幾個人忙了大半天,都挺有食欲,常伯的手藝也很上得了台麵,席間氣氛極佳,絲毫沒有生意應酬的感覺。飯桌上主要是洪鑫垚跟齊氏的秘書在張羅,齊家英偶爾開口,基本隻同方思慎講話,聊一點古董文物相關的掌故,間或談談對人文研究的看法。方思慎開始還記得對方身份,遣詞造句帶著慎重,後來不知不覺就忘了,問答間本性畢露。

等到送別的時候,這位全球範圍內數得上號的大富豪就像任何一位普通客人那樣,向送出門的主人道謝:“感謝二位的款待,請留步。”轉向方思慎,“小方,非常高興認識你。今天很有收獲,很愉快!”

眼見那豪華轎車絕塵而去,方思慎望著洪鑫垚,輕輕皺眉:“阿堯,我今天……是不是有點太忘形?”想起自己毫不諱飾與人交談,中間似乎還幾次不留餘地反駁了對方觀點,這時後知後覺意識到齊家英是什麽人,忽然就感到自己態度輕率,過於隨意了。

見洪鑫垚笑而不答,微微著惱:“真是的……你也不提醒我……”

洪鑫垚依舊隻是笑,等回到屋裏,猛地彎腰抄手,一把將他打橫抱起。

“啊!喂,你幹什麽……”方思慎話音沒落,發現他往樓上走,明知道掉不下去,還是不由自主抱緊了脖子。

“放我下來,樓梯陡,不安全……”嘴裏說著,卻一動也不敢動,渾身僵硬地體會懸空起伏的緊張。

洪鑫垚低頭:“放心,我抱得動。閉上眼睛。”

方思慎於是閉上眼睛。頭頂的呼吸聲和耳側的心跳聲立刻被放大,鼓點般在腦中回響,渾身都跟著熱起來。

洪鑫垚抱著他進了臥室,坐到沙發上,不但沒鬆手,反而摟得更緊。卻又沒有別的動作,隻是越來越大力地箍住了往自己身上蹭壓。

方思慎被他弄得糊塗了:“阿堯?”

好一會兒,才聽見他帶著鼻音開口:“哥,我高興,讓我抱一會兒……”

“什麽事這麽高興?”

“我跟姓齊的結了百分之七十的賬,剩下百分之三十,我說不要現款,想在明珠島弄個真心堂分部。拖了幾個月,他一直沒給答複,剛才終於答應了。”

方思慎奇道:“他剛才什麽時候答應你了?”

“就是他請你去那邊做報告的時候。”

“咦?”方思慎更奇怪了,“他什麽時候說的?我怎麽沒聽到?”

洪鑫垚笑著親上他的臉:“他叫你去做報告,說不光有大學的學者會來,還有古董商拍賣行的人也會來,這就是說給我聽的。隻要咱們過去,他就會介紹這些人給咱們認識。這個意思,就是答應了。像他這種大佬,隻要肯點頭合作,就是大好事。至於後邊怎麽合作,那都不成問題。”

方思慎心裏有點莫名的失落,又覺得似乎不該不高興,靠在他身上沒說話。

洪鑫垚越說興致越高:“他這麽久不搭理我這茬,我都以為沒戲了。雖然拿現錢也不錯,但終歸太可惜。今天怎麽突然就肯了呢?剛開始我都不太敢相信。後來看他一個勁兒跟你說話,慢慢就琢磨出緣故了。真心堂分部的事,姓齊的肯定不是不感興趣,他應該還是信不著我。當然了,”洪大少不甘地翻個白眼,“我那點小打小鬧,人家壓根沒放在眼裏,可能也確實懶得搭理。”

方思慎沒抬頭:“那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看見你,他就知道我靠得住了啊,然後他就答應了啊。”洪鑫垚眨眨眼睛,“我不知道怎麽說,我就是覺得吧,他今天見了你,一定認為你很可靠,然後連帶著也就不再懷疑我。這麽講吧,假設他正在暗地裏考察我,看見我跟你在一起,這考察就算通過了。要是沒有你,這事兒肯定成不了。哥,你就是我的那個,那個……”

方思慎心口發燙,臉上發燒,低聲阻止他:“阿堯,別說了……”

洪鑫垚想起何惟斯老爺子對賢妻的定義,懷裏這人鐵定就是最牛叉的那種:旺夫。嘴上當然不敢說,擱在心裏偷偷念叨,一臉自我陶醉的傻笑。

七月初,方思慎結束在普瑞斯為期兩年的進修,辭別何家各位親人,留下送給衛德禮及其男友,哈羅德家的敗家孫子——實際上這個時候哈羅德家族破產危機已經過去,敗家孫子正在轉變成振興家業的有為孫子——的祝福,返回祖國。

洪鑫垚沒時間陪到最後,提前離開,再從京城飛到明珠島等他。

齊氏這邊經過十多天的籌備,九溪六器展覽正式進入倒計時。方思慎抵達的第二天,就是開幕式的正日子。洪方二人坐在貴賓席上,才發現主席台上最重要的嘉賓,竟然是來自中央政務府文化署的高級官員和京師博物院院長。

攝像頭閃光燈跟小炮彈似的對著人轟,洪鑫垚從口袋裏摸出兩副墨鏡,自己鼻梁上架一副,另一副遞給方思慎:“稍微遮一下。”攝像機掃過來,他熟練地拿起桌上宣傳冊,不動聲色擋在麵前。

方思慎依言戴上。太久沒戴眼鏡,十分不習慣。忍了忍,沒往下摘。

沒想到一個古文物展覽開幕式,熱鬧成這樣。洪大少兼著國企高管職務,跑私活時隻好盡量低調。今天人多眼雜,又有官媒在場,確實需要小心些。

開幕式開始,兩人才發現這開幕式竟然同時也是九溪六器的捐贈儀式。互相對望,都明白彼此心裏的震驚。

明珠島著名愛國實業家齊家英先生,將花費巨資從海外搜求得來的國寶“九溪六器”捐贈給國立京師博物院。京師博物院院長現場接受捐贈,文化署官員代表中央政務府向齊先生頒發榮譽證書和勳章。而九溪六器在明珠島公開展覽後,將於國誕節前夕真正回歸故裏,送往京師博物院展出。

三方麵都做了講話,不長,但相當煽情。

洪鑫垚被噎得半天沒出聲。終於湊到方思慎耳邊,忿忿道:“花好幾億買個麵子這種事,也就他齊家英,做起來輕鬆愉快。什麽愛國實業家,姓齊的早八百年就入了斯柯達國籍。哼,別看他嘴上說得好聽,暗裏不定跟上頭做了什麽交易呢!”

方思慎悄悄拍他一下,沒說話。

過一會兒,洪大少又道:“你看吧,京師博物院鐵定把紀念品直接山寨了就賣,隻怕梵西博物館要來打官司。”

方思慎望著台上一片光鮮,輕聲道:“這樣其實最好。咱們手裏的設計版權,送給齊先生吧。”

洪大少哼一聲,心裏也知道,如此才是最佳選擇。

開幕式後,方思慎有兩場報告,若幹小型討論會;洪鑫垚等著結識明珠島相關人士,跟齊家英手下分管此項目的人員商談,兩人分頭忙碌。

三天後離開時,真心堂在明珠島設立分部,已成定局。

這時候的洪大少,不算其父洪要革為洪家掙下的家底,不論河津礦業公司副總經理職務帶來的便利,單是一個“真心堂”,實際規模也已頗成氣候。可以說,憑著自己的本事,再加上不錯的後台跟運氣,洪鑫垚真正躋身大夏年輕一代新貴富豪之列。

這一年,他不到二十四歲。

謝謝小7的長評。

現實中的阿堵是一個工作繁忙,交際減省的人。即使在虛擬的空間裏,僅有的一個讀者群很早就封閉了,其他由碼字引申而來的互動更是無力顧及。

還是錢鍾書老爺子的話,吃了一顆好吃的雞蛋,不必結識那隻母雞。

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