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一章日趨日近

方思慎打電話確認父親會回來吃晚飯,便拐到市場買了半隻仔雞,一棵白菜,一包寬粉,以及若幹其他配料。

回到家立刻動手準備。蘑菇木耳寬粉拿熱水在一邊泡著,雞剁成塊,加上薑片蔥頭八角爆炒,炒得香氣四溢,添了大半鍋水,蘑菇也扔進去,放足調料,蓋上蓋開始燉。

小雞燉蘑菇。

這道東北名菜不論香氣還是滋味,都有一種極其醇厚溫暖的居家情調,傳遞出強烈的世俗幸福感。方思慎麵帶微笑在廚房忙碌,聽著湯汁在鍋裏咕嘟的聲響,呼吸間全是雞肉蘑菇的香味,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一次吃這道菜的場景。

前因後果可是想不起了,單留下一幅幅圍坐桌邊的熱鬧景象。有時候是一家三口,有時候是父子二人,有時候是混在伐木隊一群粗豪漢子當中,捧著比臉還大的搪瓷盆子一頓扒拉。

如此隆重打牙祭的次數,屈指可數,然而每一次都溢滿了幸福。

人的記憶是非常奇特的過濾器。不幸的日子太多,於是變得平凡普通,難以留下痕跡。幸福的日子太少,於是加深放大,以致刻骨銘心。如今回憶起來,那些荊棘滿路的過往,竟似隻剩下了無限美好。

一時間好像再沒有什麽值得糾結怨念耿耿於懷。就連這激發美好回憶的引子因何而來,也不再是難以承受的困擾。

等湯汁收得差不多,把泡軟的寬粉加進去煮一會兒,撒上蒜末,淋點生抽,盛了滿滿一大盆。揀片蘑菇嚐嚐,嘴邊的笑容更深,開始炒木耳白菜。

方篤之還在走廊裏,就被那香味兒勾得心頭直癢。開門發現是自己家傳出來的,直接進了廚房:“小思,做什麽好吃的?”

“好吃的!”方思慎一麵笑,一麵往外端。

方篤之把那大盆從他手裏接過去,看看,又聞聞,驚喜道:“哪來的?這麽地道。”

“嗯,一個學生。”方思慎轉身盛飯,嘴裏已經十分順溜地編起了謊話,“老家在青丘白水,送了點給我。”

方篤之很意外。方思慎什麽時候能跟學生熟到這份兒上?當即就要追問緣由,望著兒子笑盈盈的臉,忽然又問不出口了。轉念一想,肯收學生的禮,肯跟學生談及自己生長的地方,何嚐不是件好事?他還這樣年輕,那些過去遺留的傷痛印跡,本該隨著時間的風化侵蝕而漸漸模糊。

“這蘑菇真不錯,木耳也好。”方篤之心情激**,卻故作輕描淡寫,就事論事點評一句。他想借此由頭引兒子說點什麽,又害怕兒子借此由頭說點什麽,把飯菜一口一口往下咽,順便咽下無數個與回憶相關的蠢蠢欲動的念頭。

“可惜雞肉一般。”方思慎吃得很開心,“要是有自己家養的雞就好了。我們從前都是自己養的雞燉蘑菇,肉燉出來是紅色的,特別香。”

方篤之聽得心驚肉跳。

因為突然放下許多負擔,自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方思慎把自己想起來的那些高興事兒說給父親聽。

“雞是我養的呢。早上趕出去,晚上趕回來,白天也得看著,野獸偷得倒少,主要怕人偷。天冷了就隻能圈在屋裏,盡是味兒,天天拿柴灰掃也不管用。後來幹脆一到下雪就殺雞,都沒長足,個頭不大,肉可嫩……”

芒幹道五月才徹底解凍,九月又開始下雪,種什麽養什麽最多能得一季。

方思慎看兒子說得毫無芥蒂,忽然就平靜了,問:“你何爸爸會殺雞?”

“他怎麽會,連抓都抓不住。”

“難不成你殺?”

“不是,媽媽殺。”

蔣曉嵐偶爾清醒的時候,會一言不發,咬著嘴唇拚命做家務。她殺起雞來幹脆利落,一次性全部殺完,拔毛開膛洗淨,然後掛到倉房裏凍上。

方篤之有點意外,沒說什麽。方思慎卻想:其實,媽媽應該是愛我的。

“後來……媽媽不在了,就請連叔幫忙殺。連叔殺完雞,至少吃一隻,還要提一隻走,我記得每到那時候都心疼得想哭。”

方篤之樂了,過一會兒,故作輕鬆道:“你何爸爸可是個大方人,你怎麽這麽小氣?”

方思慎不應他,反問:“爸,你們那時候養過雞沒有?”

方篤之知道“你們那時候”是指什麽時候。搖搖頭:“我們那時候,冬天伐木,夏天種土豆,沒養過雞。有那工夫,不如直接去林子裏打野味。”

方思慎睜大眼睛:“是嗎?我小時候已經不讓打了。除了靺鞨族獵戶,□□全部收繳歸公。”

方篤之點頭:“嗯,封山禁獵了。現在不是連伐木也控製得很嚴?要封山育林。”

父子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起這些話題,溫馨平淡如同拉家常。方篤之望著方思慎臉上浮現出微微的笑意,帶著一點向往,一點惆悵,和任何一個回憶美好童年的年輕人沒有什麽不同,心中湧出濃烈的珍愛與憐惜。

那蠢呆,他怎麽就能把這個孩子養成這樣,然後……送到我身邊。

“小思……”

“嗯?”

多少話想問,依舊問不出口。何況就是一一問到,又怎麽樣呢?

逝者如斯,永失我愛。

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把孩子弄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細看著。

“小思,寒假裏說的那篇論文,寫完了嗎?準備發哪裏?”

“已經送去給老師看了。老師說發《國粹春秋》。”

基本上,一級專業核心期刊就那麽幾家,幾大院校跟中央級研究機構黨同伐異,各占一塊。《國粹春秋》是一幫老家夥把持的刊物,自命清高,古板嚴肅。因為不拉廣告,不接受傾向性讚助,單靠上麵撥款根本不夠,還要編委自掏腰包維持,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關門大吉。但級別是不低的,隻要稿子通過審核,也沒有額外的版麵費。

方篤之隻知道兒子在寫論文,卻不清楚也不在意是什麽論文,便道:“也行。看的人可能少點,但分量足夠。那你畢業答辯定了嗎?時間來不來得及?”

方思慎輕輕皺眉:“老師身體一直不太好,我不想催他。而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笑了,開解父親,“我答應過師兄,要爭取破他的博五記錄呢!”

方篤之心說華大鼎要是死了呢?豈不是更麻煩。當然這話他肯定不會跟兒子說出口。陪他笑道:“破博五記錄?這也值得驕傲?”一邊想著該好好替兒子畢業去向謀劃謀劃了。

很快,方思慎那篇《戰國文字構形變異常式與變式及釋例》,在《國粹春秋》上發表了。即使被人暗算,他也做不出故意打臉的舉動。文章寫得紮實透徹,卻沒有像別人那樣在標題後邊加個破折號,來一句“與某某教授商榷”。

但某某教授當然不可能看不到。問題是某某教授居然很快發了一篇曖曖昧昧的附和文章,道是拜讀了方博士大作深受啟發,特將原觀點予以修正雲雲,又在方思慎所舉範例的基礎上引申出一大堆,等於把方博士的觀點用他自己的材料重新論證一遍,洋洋灑灑,氣勢恢弘,看得方思慎目瞪口呆。

本來還期待對方提出有力的反駁點,把論題引向深入,如此一來,可再也沒了興致。目前想到的該說的都已經說透,方思慎覺得這個問題可以暫時放下了。他連自己都不願重複,無法理解為什麽有的人寧可重複他人。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又有別人自發加入進來,跟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那位教授打起了筆戰,雙方越戰越勇,呼朋引伴,刀光劍影,居然引得《古文字學刊》五月號發了一個“戰國文字構形變異”專題。

方思慎把各方文章都讀了讀,感覺十分挫敗。似乎每次都是這樣,好好一個問題,開始還有些立論駁論模樣,到後來就變成純粹的吵架,偷換概念東拉西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放著道理不講,偏要指責對方麵貌醜陋、衣冠不整、言辭粗俗、舉止下流、出身卑劣、私行**……

歎口氣,把期刊送回架上。

坐在對麵的洪鑫垚也站起來,把手裏那本漫畫雜誌送回架上。因為類別差得太遠,位置也就隔得很遠,一個東頭,一個西頭。他看見方思慎出了閱覽室,忙前後腳跟上去,一直跟到食堂,排在同一個窗口,然後順理成章地坐在旁邊。

最近兩個月,凡是方思慎在學校的日子,基本都是這個程序。開始方思慎還會刻意去找單個的位子,後來也懶得較這個勁兒了,隨他愛吃啥吃啥,愛坐哪坐哪。好在洪鑫垚從不在公共場所湊上來搭話,再加上一個星期隻有兩天,即使撞上熟人也純當偶然,沒有誰發現其中詭異之處。

吃著吃著,手機響了。是條短消息:“梁子說想請你吃飯。”發消息的人就坐在旁邊。

方思慎側頭看一眼,洪大少耳朵裏掛著耳塞,一邊吃飯一邊擺弄手機,目不斜視。

隻好也回一條:“不用了。”

之前他收到梁若穀新發來的郵件,拐彎抹角解釋一番,約請方老師麵談,已經被方思慎回絕。

洪鑫垚一根手指劈裏啪啦摁得飛快:“他說想問問專業上的事,見麵說得清楚。他來咱學校,就你的時間。”

洪鑫垚知道梁若穀一直跟方思慎保持著聯係,聽他說要自己傳話,便有些奇怪。他心眼兒太多,一時以為是梁若穀製造機會賣自己人情;一時又做賊心虛,怕他拿期末考試的事當把柄;又不願平白失了一個陪席的機會,如此這般,好一番糾結。

方思慎還是那句話:“不用了,我沒時間。他要問的事,郵件裏已經說過了。”

飯慢慢吃完,事情也漸漸想明白。若沒有自己的正麵回應,無非讓人利用一回。有了自己的正麵回應,才有了被人利用第二回,看似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實則花團錦簇皆大歡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若看開一點,自己並不吃虧。若再想通一點,合拍一點,水漲船高,迎風張帆,這場戲還能更熱鬧。

無論如何,做了該做的事,沒做不該做的事。吃完最後一口,方思慎隻覺得自己不該動了那點牢騷念頭,平添攪擾。本來還打算問問洪鑫垚,到底是不是他給了梁若穀課堂筆記,這時也懶得再問。

起身送完餐盤,走到食堂門口,門簾自動撩開。原來洪鑫垚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在了前頭,他個子高,一副非常順手的樣子撐著門框。後邊一群女生笑嘻嘻地坐享其成:“帥哥,謝啦!”洪大少便極有風度地欠欠身,惹得那群女生中好幾個回頭看。

有一個大膽的想上來要電話號碼,旁邊一個認出了洪鑫垚,撇嘴道:“你省省吧,那小子才大一,就已經是國學院有名的花花公子,換女朋友的速度隻怕比換**還勤,不怕死的就去吧。”

另一個愛八卦的接話:“真的?他就是洪歆堯?聽說他家裏可有錢,出手也大方,隻要跟過幾天的女生,都能敲出名牌貨來。不過聽說他隻跟外係高年級的交往,盡是係花級別,想敲他,也得先回去照照鏡子再說。”

女生們嘰嘰喳喳去遠了。洪鑫垚隔幾步跟在方思慎身後,按照慣例,跟著繞過博士樓,就該回自己宿舍去。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書呆子今天似乎情緒格外低落。想來想去,從圖書館出來就是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應該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方思慎不是一個會隱藏自己的人,隻是因為他本身情緒強烈的時候不多,與人交往禮貌而克製,才常常給人一種冷淡印象。隻要留心觀察,他的喜怒哀樂其實一目了然。

洪鑫垚想問他為什麽不高興,又覺得問了也白問。一是書呆子多半不會說,二是恐怕說了自己也不懂。望著那個沉靜的背影,洪大少覺得沒必要去搞清楚他為什麽不高興,知道他不高興,想法讓他高興起來,這才是正事。

本是個陰天,忽然風吹雲起,就有下雨的意思了。

洪鑫垚給前頭那人發過去一條信息:“要下雨了,快點進屋。”

過了一會兒,回複來了:“你也是。”

禮尚往來的儀節刻在了行為習慣裏,方思慎根本沒意識到這樣信息往來比起說話更私密,也更曖昧。

洪大少笑眯眯地目送他進樓門,直到幾滴雨點啪啪打在身上,才邁開大步狂奔。

雨來得很快,打開窗戶,滿路都是狂奔的學生,哪裏分得出誰是誰。方思慎關上窗戶,找出雨傘備用,坐下來繼續準備下午的課。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看看窗外,雨還在下。正要收拾下樓,手機又響了,還是短消息。

“今日春雨綿綿,本少爺詩興大發,作詩一首,敬請欣賞:春雨貴如油,嘩嘩滿地流。流到地溝裏,不是地溝油。春草綠如韭,蹭蹭往上走。長到一尺八,雞蛋有沒有?”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嗆住了,滿屋子找水。不知怎麽,越看越覺得好笑,眼淚都笑了出來,隻好重新坐下,幹脆笑夠了,跑到水房洗個臉,才強忍著笑意,端正表情去上課。

應一回景。各位假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