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幾個月,孫小泉還是第一次聽他口無遮攔背後議論夏局長,對於一貫謹慎,樹葉掉下來都怕砸破頭的他來說,這話讓他聽了有點意外。

“小泉,這次讓你黑窯駐點,天地良心,事先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趙主任真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讓小泉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

“不怪你,和你沒任何關係,啥原因我清楚。這一向你好吧?”

“一切都是老樣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一天天地推日子。小泉,今天一早上班時有我一封信,《林業研究》雜誌社的。我以為是征訂雜誌的,拆開一看,竟然有我的名字,一看文章就知道是你寫的,別看林業局係統合起來近百人,可能把文章寫出來發到這樣有檔次的雜誌上的,沒有第二個。看著自己的名字和陳局長、夏局長的名字排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激動。盡管我知道我這是不勞而獲,完完全全沾了你的光,可我還是高興。幹了幾十年公事,寫的材料摞起來有一人高,可幾時變成鉛字發表過。看著自己的名字,連油墨味兒聞著都是香的。我感謝你的是你還把我這個沒級別的人當回事,心裏還記著我。在林業局,人人認的都是一把手,隻有你把我還當領導。你年輕,有真才實學,又不小看人,就憑這點我佩服你。”小泉沒想到趙主任一激動竟像個小孩似的。

“趙主任你這是說哪裏話,啥文章,好些地方還是抄你的。你是太忙,沒時間寫著發,真要寫,名聲早大了,我哪敢和你比。”

“你太謙虛了,不過,細想起來也是,天天寫,忙得團團轉,全應承上雜事兒了,真要寫的話,也說不準。”

孫小泉聽了,心裏一酸,不是說趙主任承認他的文章是抄的,而是趙主任的膛子淺,見點陽光就燦爛,人送二兩顏色就思謀著開染坊,單純天真,完完全全的赤子情懷,這樣的人可以交朋友,心無所忌,卻絕對不能從政,官場上需要的是花花腸子彎彎繞,用《厚黑學》裏的話說,就是臉皮要厚,心腸要黑。

沒辦法,多少人知道官場險惡,波詭雲譎,多少人又往官場上拚命地擠,哪怕頭破血流,也是“雖九死其猶未悔”,堅忍不拔,百折不撓,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見了棺材也不落淚。

官場是一個陷阱,玩物喪誌,玩人喪德,官場騙人沒深淺啊!

“你咋來了?”孫小泉站在姚全福站長麵前時,讓他著實一驚。

“你小子,是不是讓黑窯的野味吃出癮了。你總不能像我一樣也被人撂這沒人管吧?”聽姚站長大著粗嗓門喊,大家全圍了過來,小泉除了一臉苦笑外,什麽也答不上來。

“來了好,你小子走這幾天,叫人心裏空落落像丟了魂兒似的。”姚站長說。

“沒這麽嚴重吧?”小泉問道。

“我說的要不信你自己體會去。跟你整天吃住都在一起的人突然走了,長時期見不上,貓爪撓心的滋味自己體會去,凡事不遇自己頭上都瀟灑,遇自己頭上,瀟灑都讓狗當熟麵舔了。”

日子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兒。不同的是小泉這回來時帶了些書。站上的人日頭照到屁股上時,時間一般都九點多交十點的樣子了才起床,晚上有時睡得遲,有時睡得早,黑窯林業站窩在四麵大山擠出來的一個旮旯裏,像山神屙下的一攤稀屎,天亮得遲,黑得卻早,即便睡得晚的一夜,和城裏比,還是睡早了。這一早一晚間,有五六個小時完全可利用。

小泉瞅準了這點,他要利用這點時間,官場需要經濟,需要物質,需要關係,更需要人格的付出,但任何一個官員,不論多贓多貪,不論如何壞事做絕天良喪盡,如果他想在位上如魚得水,乘風破浪,不斷擴大戰果坐下去的話,十個人中,他需要七八個讓他溝子舒服的和珅之流,同樣也還需要一兩個埋頭出死力,汗流浹背拉車子的劉墉,沒有和珅,少了在他麵前溜須拍馬,舔溝子比吃山珍海味還香的人,他心裏不舒服,精神不愉悅,這世上的官不論多大是當給人看的,就算你是個宰相,將你一人放深山裏,你這宰相是個屁。

劉墉這樣的人隻會盡心竭力拉車,汗一把一把地甩著,時不時還發幾句牢騷,惹得背上兒媳賞牡丹,出力不討好,他這樣的人,官不喜,僚不愛,齊心協力變著法兒整他,卻又片刻離不開他。和珅之流和劉墉們明爭暗鬥時,最歡喜的是作壁上觀的皇帝,互相攻擊,互相牽製,互相挖牆腳,爭著在皇帝麵前邀寵獻媚,皇帝溝子不舒服,需要和珅們爭先恐後舔幾舌頭時,分他們一杯羹,這幫人便屁顛屁顛高興得雲裏霧裏連方向都不辨了;公事緊張,活吃力時,又需要劉墉這樣能幹會幹,能為皇帝排憂解難的,賞賜卻極少,有時象征點,有時象征也不象征,這些人天生命苦,除一門心思出苦力,給個人他也不會害。

但當和珅也是一種能力,是一種資格。對孫小泉來說,八麵玲瓏,見風使舵他暫時還沒這個悟性,而甘願狗一樣鞍前馬後搖尾乞憐,將人格一腳踏在腳下,小知識分子的清高又使他根本出不了這個身子,沒辦法,命中注定他是出力的,他隻能把自己的力量看重,在氣喘籲籲的同時,間或做一點幾乎沒有任何希望的清官夢。

他看的書很雜,專業至少暫時還是他的看家本領,不敢丟;在辦公室工作,公文寫作最有用,得學到家,而諸如《厚黑學》之類的雜書,也得有所涉獵。當然,官場上需要的是狼一樣的耐性和狐狸一樣的悟性,在二性尚不具備的情況下,從理論上有所了解,據說也是非常必要的。他的學習,不僅瞞了別人,連站裏的幾個人也瞞了。每天,到他們起來時,小泉已經看了三個多小時,而晚上兩個小時的學習,是在他們此起彼伏,競賽似的鼾聲中進行的。不難想象,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理想和前途已成奢望的地方讀書,是不是有點癡,有點怪,有點精神分裂的苗頭,有點尼斯湖怪獸一樣讓人不可思議。但不管怎樣,孫小泉堅持著,學習成為他打發寂寞時光的一種辦法,無可奈何的學習也使他在煩躁難耐之際找到了一方寧靜的天空。特別在這秋雨連綿,一下就忘了晴的日子裏,天在發黴,人的心也在發黴。

“這死天爺,哭葬的雨倒不完了。”姚站長坐在**,聽著屋簷上滴滴答答的雨聲說。

“倒完了又能咋,能讓你老婆孩子熱炕頭享福去。”林工老謝嘲諷道。

“享屁上的福,你狗頭蜂還想蜜吃。”

“那你不好好睡著不安然啥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你管的事?”

“我管,我管個屁,不管老娘嫁給誰,咱們先把喜酒喝。可我這幾天心裏慌慌的,睡覺也不踏實。”

“在這鬼不下蛋的地方不心慌是癡呆傻。狗目的夏誌堅不開恩,還不得這樣一天天慌下去。誰讓你不是夏誌堅的嫡係,要是有個三姑六姨是夏誌堅的小老婆,你和我哪會在這窮山野嶺熬年成。”

“睡得腰疼背疼,吃晚飯還有一陣,我山上轉轉去,可別讓狗目的周縣人趁著老天下雨把林子給砍了。”姚站長說罷,從床下取出長筒雨鞋穿上。

“你真去?”老謝問,這時小軍也進來了。

“轉轉,反正睡炕上也是難受,小軍,跟我一起去。”

“……去就去,全當給你當個保鏢。”小軍不太情願地說。

上山的路被衝得七斷八截,兩個人在泥濘的山道上走得非常艱難。“姚站長,我看算了吧,這雨天,你讓周縣人偷他也不偷,這麽陡峭的山路,人的命總比幾棵樹值錢吧。”

“你看,這腳印兒有點不對勁,從山那麵過來的,到這兒卻停了。”姚站長指著兩個人的腳印說。

“這有啥奇怪的,走到這兒,怕下山更不好走,原路返回了。”小軍不屑一顧地說。

“不可能,你看,站這兒望去,把咱站上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你看這兒腳印兒套腳印兒的,這兩個人肯定在這兒站了好長時間,肯定是觀察什麽,要是怕下山,還用在雨地裏待這麽長時間。”姚站長一分析,小軍也不由得警覺起來,果不其然,走著走著就發現了更多的腳印兒,按理,這道上是不會有多少人走的,大雨天就更不用說了。

“肯定出事了,我在這兒等一下,你年輕,趕快去站上喊人,讓他們幾個都來。”

情況一下變得嚴峻起來,小軍說:“你在這等著,別動,一個人去危險。”說罷,急匆匆向山下趕去。

小軍帶著小泉和其餘三個人趕到和姚站長分手的地方時,姚站長人不在了,小泉看了看地上的腳印後說:“姚站長已經先走了。”

“壞了,要出事了。”老謝這一說,讓大夥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轉過一個彎後,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磣人的白茬茬,樹不是砍了幾棵,而是砍了一大片,看來還不是一次砍的。整個山上,除了雨打樹葉的聲音,一片靜寂。

“姚站長呢?姚站長——”小軍大喊了一聲,這一聲讓大家從驚訝和氣憤中醒過來,姚站長,姚站長呢?

大家慌慌張張地喊著,找著,一片狼藉中,被削掉的樹梢散亂地扔在山道上,將幾個人一次次地絆倒。順著通往周縣的方向尋找時,小泉突然喊道:“血!”大家看時,果然有血跡,這血跡沿著山道一直向上延伸,在有水窪的地方,水都讓血染紅了。

“不好,出大事了。”老謝話剛一說完,就聽見小軍瘋了似的聲音,“姚站長!”順著劃開的泥印看去,陡峭的斜坡下,蜷曲著一個人,姚站長!

姚站長的頭上還在冒血,臉上的血和泥水混在一起,幾乎看不見人樣了,任幾個人怎樣瘋了似的呼喚,依然沒任何知覺。大家把姚站長抬到路上,小泉腰一躬,“我背上。”說罷,背起姚站長瘋了似的朝山下趕去。

等到局裏的車趕到林業站時,姚站長已沒有一點氣了。

老謝給姚站長換完衣服,將臉洗淨,就在來人們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中時,林業站五個人不約而同地衝出門,拿起獵槍,“周縣人,我****媽!”對著陰冷的天空劈劈啪啪一陣憤怒的射擊。

姚全福站長就這樣結束了。鋒利的砍刀直接損壞了腦動脈,一刀致命。

這是一個極平凡的人,平凡得就像渭河河灘上的沙子,多一粒少一粒對這個世界無關緊要。除了妻子兒女,除了站上朝夕相處的幾個人,很快波瀾不驚沒了一絲兒聲息,就連烈士的稱號說了一陣後也以誰都不清楚的原因沒了下文。

收拾姚站長的遺物時,小泉打開了姚站長床頭的一個小木箱,除了幾件破舊得送人都沒人要的衣物,就是一個大信封裏裝的十六份請調報告。姚站長六年間寫了十六份請調報告,看得所有人心裏像鋸子鋸似的難受,特別是小軍,邊念邊哭,最後吞咽失聲了。

令孫小泉不明白的是這十六份報告是從未給局領導送過,還是每送一回他都要留一份作為紀念?

能說清楚的人已經死了,還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可他說嗎?

小泉沒有將這十六份報告交給姚站長的兒女,而是自作主張收了起來。實際上,從當著兒女的麵打開木箱,從他在兒女臉上看到那種再也明顯不過的失望的表情,他就決定這樣做了。

雨就像滑絲的水龍頭,不緊不慢,不大不小又連下了半月。黑窯林業站比先前更加死寂,五個人早早地睡,很晚才起來。每至夜深人靜,心裏像蟲爬一樣難受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姚站長曾經給他說過的話,“我說的要不信你自己體會去。跟你整天吃住都在一起的人突然走了,長時間見不上,貓爪撓心的滋味自己體會去,凡事不遇自己頭上都瀟灑,遇自己頭上,瀟灑都讓狗當熟麵舔了。”他不知道姚站長說這話時是不是已經有什麽感應,為何那天無意中說的話很快就讓痛苦驗證了。

戰爭在繼續,生活也在繼續。這是前蘇聯在二戰時的一句名言。是的,姚站長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愛不夠,恨不夠,不想割舍,又不得不割舍的地方。但黑窯林業點得繼續存在,當連神通廣大的翠屏山娘娘也保佑不了自己忠實的弟子時,這些在神麵前弱小而又卑微的生命,不得不再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現實而紮實的保護。

陳小軍成了黑窯林業站站長,對這種領導的恩賜重用他在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他清楚,至少在幾年之內,他回城的路給堵死了。

生活在堵死了一個人的路的同時,時來運轉,命運把另一扇窗口卻給小泉打開了。薯色四合,局裏的吉普車停在了林業站院子裏,二話沒說,把孫小泉給綁架了。

市林業局局長陳維國來縣上檢查,對這顆秦源市政壇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縣上四大家領導一個不少地陪著。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維國突然問:“你們縣上那個叫孫小泉的人哪去了?”四大家領導想了一陣後,麵麵相覷,孫小泉,哪兒的孫小泉,因為在他們的記憶中根本沒有孫小泉這個小得似乎還沒有出世的人物。

“誌堅,知道孫小泉不?”縣委周誌成書記問鄰桌的夏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