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誌堅一愣,他也想到過孫小泉,但他沒敢說,因為按他的判斷和政治嗅覺,這麽一個咳嗽一聲能讓柳縣全縣感冒的人物是絕不會談一個名不見經傳,至今還在深山老林裏猿猴一樣采野果吃的小人物的。現在周書記這麽一問,說不知道他沒這個膽,錯對先得一答。可沒來得及答,陳局長補充了一句,“就是在《林業研究》雜誌上常文的那個人?”

“噢,孫小泉,有這個人。”夏誌堅終於敢肯定。

“他現在在哪?”陳局長問。

“在,在黑窯林業站。”夏誌堅突然有點結巴。

“誌堅,強將手下無弱兵,真沒想到你手下還有這樣一員猛將。”周書記頗為意外地說,說前,先給夏誌堅一勺子蜜吃。

“這樣的人咋能在林業站,人才難得啊。”陳局長喜怒不形於色,自言自語地說罷,就再沒話,桌上一下有點冷。

“陳局長,我誠心敬你一杯,柳縣林業工作有今天這局麵,市上領導功不可沒。誌堅,別光知道自己吃菜,陳局長酒沒喝好,算不算你的失職。”周誌成一番話,又讓酒場變得熱鬧起來。

夏誌堅聽了,小碟子裏添滿六杯酒,雙手端到陳局長麵前,“陳局長,周書記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柳縣林業局的工作,市上領導功不可沒,你的關心支持我們水銘在心,你剪彩,六六大順,算我敬您的。”

“好,心誠不誠,話卻說得受聽,我喝。”說時,端起一杯,在嘴唇上象征性地挨了挨,大家看見全都瞎子看戲,跟著叫好。叫好聲中,夏誌堅一氣兒將六杯酒全喝了下去。

夏誌堅身在旁的一桌上坐著,耳朵卻全神貫注聽陳局長一桌的聲音,他聽到陳局長在周書記耳朵邊輕聲問了句:“黑窯林業站離縣城有多遠?”

“八十多公裏,路不好走。”

夏誌堅裝著沒聽見,走出門,在吧台上給趙田地打了個電話,“你今天無論如何給我把孫小泉從山上接下來。”

“路有問題。”趙田地在電話中說。

“我不管,背也要背下來。”說罷,叭的一下將電話掛了。

好久沒有見到親愛的俞曉麗大夫了,現在,她正站在柳縣林業局門口,張望了一陣,她向門房走去。

“請問辦公室從哪走?”

頭發有點灰白的門衛老王打量著她,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她不由得低下頭去,好像心中有鬼似的。

“你找誰?”

“孫小泉。”俞曉麗覺著有點羞赧。

“孫小泉,好找,上前麵那樓,到二層後向這邊拐就到了。你是他——”各地的門衛有兩種通病,或者冷言冷語,好像那個大院子的主人儼然是他,要進不要進全在他一句話,權大得了不得,但一根臭紙煙後態度又會來個180度大轉彎;或者出於職業的認真,細查細問,熱情得有點饒舌。老王顯然屬於後者,曉麗轉身往前走時,他又追了一句,“那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辦公室裏隻有一個女同誌,正埋頭看文件,沒發覺從門口進來的曉麗,“請問——”女同誌抬起頭,目光和善地看著她,“孫小泉在嗎?”

“他跟夏局長下鄉去了。……請問你是——”小英問道。沒來得及曉麗開口,她又問了聲:“你大概是俞大夫吧?”

“你從哪知道的?”曉麗驚奇地問。

“孫小泉告訴我的。”

“那你肯定是小英姐了,小泉經常說起你。”幾句話下來,曉麗和小英就親人似的無話不談了。臨走前,曉麗說:“小泉來了你說一聲,我住柳縣飯店308房間。”

“不坐坐了?”小英戀戀不舍地說。

“不了,小英姐,再見。”

曉麗走後,小英寫了張紙條從小泉宿舍的門縫裏塞進去,她估計曉泉來時肯定晚了,肯定下班了。

俞曉麗是參加全縣鄉鎮衛生院計劃生育手術培訓班的。報到登記完,直接到林業局來。來局裏時,她有點激動,又有點緊張,有點忐忑不安。城裏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看啥都有種怯生生的感覺,而現在,她多少有點失望。

晚飯吃罷,別的大夫一個約一個全出去了,縣城對她們來說並不遠,但一年來縣城的時間卻是有次數的,對於這些深處鄉下的女性來說,縣城讓她們著迷,讓她們大開眼界,縣城裏的一切都是新鮮的,謎一樣的。

曉麗卻啥地方都沒去,豈止沒去,連房子都沒出,一個人守著一台十八英寸黑白電視機,味道寡淡地看著,朵耳諦聽著門外任何一絲聲響。有幾次她都聽到上樓梯後往這兒走的腳步聲了,卻是從門口經過去了別的房間。

“篤——篤——篤。”聲音極輕,可在曉麗來說,晴天霹靂似的,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連咚咚咚的聲音都聽見了。她強按激動,遲遲不想開門,小笨蛋,也讓你嚐嚐心急火燎等人的滋味。敲門聲極有節奏,輕柔而執著,屋內電視機的聲音告訴外麵的人,房子裏肯定有人。終於還是她熬不住了,貓似的輕輕走到門口,突然拉開房門的一瞬間,她和他都愣住了。

“……請,請問,張蘭琴在這兒住嗎?”

“沒有,這兒沒有這個人。”曉麗說罷,不友好地關上門,又狠狠心腸關上電視,好像一切失望都是電視造成的。張蘭琴,她突然對這個叫張蘭琴的女子羨慕和嫉妒起來,至少,在今夜,她是個幸福的女人,有人踏著夜色登門看望。

曉麗這樣激動一陣,失意一陣,緊張一陣,灰心一陣地等著,從八點到九點,從九點到十點,十點半一過,大家花喜鵲般嘰嘰喳喳說笑著走進門時,孫小泉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

他怎麽沒來?怎麽能不來呢?是小英姐沒說到,還是知道了不想來?還是……俞曉麗失眠了,第一次在縣城裏失眠了,這樣的失眠在鄉衛生院已不知有多少次了,來縣城的路上她幸福地想,今天晚上可要做一個好夢。可現在,她躺在和親愛的小泉近在咫尺的地方,別說夢,連睡意都沒了。對於在縣城隻能呆兩個晚上的俞曉麗來說,每一個晚上,都是珍貴無比的,可今晚,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吃早點時,看著桌前的空位置隨便坐下來。這次會議,陰盛陽衰,男的倒成了點綴,成了黨代表。女人們坐一起,不吃還可以,要讓她們閉口不說,那可是萬萬不行的。一個說了句:“大家聚一起不容易,互相介紹介紹,日後街頭巷尾碰上也有個招呼。”說罷,從她開始,一個接一個自我介紹起來。張蘭琴,這名字好熟啊,她突然想起晚上來人找的情景。張蘭琴現在正好坐她對麵,她悄無聲息地打量著,張蘭琴的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幸福的笑意。作為女人,她知道這種幸福的根源何在。“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對於沉浸在熱戀中的男女來說,還有什麽能比短暫的相會更幸福呢?

春波在心中**漾,幸福用愛情的語言寫在臉上,那可是任誰也無法遮掩的啊。她對眼前這個女子真是羨慕極了,羨慕得都生出一絲嫉妒和醋意。

來縣城參加培訓的事定得有點突然,但給小泉提前說一聲的時間還是有的,但她沒有說,她想給親爰的小泉一個驚喜。小泉調城裏後不時也來衛生院,就是駐黑窯林業站後,也來過兩回,每次,在幸福無比的同時,看著小泉風塵仆仆,氣喘籲籲的樣子她又有點不忍,特別是有次小泉趕到衛生院時,她到二十公裏外的地方巡診去了,小泉又騎上自行車找到巡診的村,要不是周圍有人,她真想抱住他親吻一陣,偎在他懷裏痛哭幾聲。她看重的就是他的憨厚,啥事兒對她都不掩不藏,包括野心,包括對權力由衷地傾慕,她口裏沒少潑涼水,心裏卻很清楚,男人,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心都是野馬。野馬也能衝鋒陷陣,就看是遇上咋樣的騎手,如何去駕馭它。

這次正好是個極會,她去局裏找他,晚上,也像縣城裏的青年男女一樣手拉手去大街上轉悠,可到局裏撲空了,多少有點失望,而晚上,在**輾轉反側的時候,就不是失望而是徹底地絕望了。

她和孫小泉的婚姻在整個銀坪鄉早不是什麽秘密了。許多人對她看上孫小泉,並且一往情深有點不理解,在有固定職業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情況下,女大夫俞曉麗簡直就是香餑餑,隻要是年輕人,哪個不貪,哪個不想,別說推而廣之到整個柳縣,就銀坪鄉來說,從最好往下排,前五十名裏肯定沒他,別看銀坪鄉地方不大,可本人條件好,家庭情況好,有背有靠的人大有人在,可誰也沒想到銀坪鄉一枝花竟讓這黑不溜秋的家夥給摘了,真可謂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好吧,咋插上去的咋乖乖地拔下來。幾乎沒有幾個人對他倆關係的前景看好,孫小泉這小子還不是扛上碌碡打月亮——不知高低,騷情上一陣,自討沒趣灰溜溜落荒而逃。可問題是在別人看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剃頭匠的擔子——一頭熱的戀愛,他倆卻談得有滋有味,如膠似漆,特別是一夜間孫小泉搖身一變從一個鄉鎮幹部變為林業局的幹部後,大家似乎覺著說得有點多了,在佩服孫小泉高粱麵裏調辣椒——吃出看不出的同時,對一臉熱情的俞曉麗的眼光也有點刮目相看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孫小泉說不準是一駕人物哩。

“曉麗,我愛你。嫁給我吧,曉麗。”孫小泉單腿跪在俞曉麗宿舍地上,辣的眼睛望著曉麗。

曉麗輕輕走上前,一把抱住小泉的頭,滾燙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接連不斷落在小泉頭上、臉上。他們長時間擁抱著,喘息著,急急地尋找著,很快,兩個年輕人青春的嘴唇準確無誤地合在一起,天旋地轉,腳踩雲朵在愛情的天空中飛翔。

俞曉麗每次回憶,心中都會有一股暖流升起,這股暖流迅速擴大,迅速蔓延開去,臉上一陣陣地滾燙,她在心裏默念著小泉的名字,幸福無比,快樂無

敲門的聲音熱烈而急促,曉麗打開門,小泉,她的小泉就站在門口。小泉一腳跨進來,反手關上門,隻一愣,就老鷹覓食般將驚魂未定的俞曉麗一把攬在懷裏,那麽緊,曉麗呼吸都有點困難。曉麗頭抵在這個熱情似火的年輕人的胸膛上,就像一艘遠航歸來的巨輪安詳地停泊在細浪輕湧的港灣裏,幾天來的熱烈盼望與等待,不就是為了這美好的瞬間嗎?隻這一抱,她就覺得先前所有的痛苦都是值的。

“今天回來一看到宋小英寫的條,恨不得一步就跨你這兒來。”小泉依然沉浸在親切擁抱的激動中。

“昨天去哪了?”曉麗撅著小巧的嘴,嬌媚無比地問。

“昨天,昨天和夏局長椿樹峴下鄉了,本準備晚上回城的,馬書記太熱情,他和夏局長是至交,夏局長走不開,我們就在鄉政府住下了。哪知你——”

“我還以為你成了縣上的大幹部,把我這個鄉下女子給不理了。”曉麗說時,拿目光剜了一下小泉。

“哪敢,哪舍得,就怕你不理我,至於我,早讓你連魂帶魄全勾走了,豈敢不理。”

“聽人說城裏的男人花心,說變心就變心了。”曉麗快快地說。

“你看我變心沒變心。”說時,又一把將曉麗摟到懷裏,辣的親吻就像郵政局的郵戳,蓋得她滿臉都是。

“你是看我來的,還是占便宜來的?”曉麗故作生氣地說。

“你說哩?”小泉嬉笑著問。

“我看,讓我看什麽,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我看兩個想法都有,邊看邊占,邊占邊看。”

“你這人咋變得有點賴皮了。”曉麗沒好氣地說。

“賴,賴了好啊,沒聽說男不賴,女不愛嗎?”小泉嬉皮笑臉地逗著。

“好好好,你賴,你是賴皮死皮還不行。怎麽樣,癩皮狗,不領鄉下女子到你們縣城裏轉轉?”

“求之不得。老天保佑,讓我多碰見幾個熟人,這麽漂亮可人的人沒幾個熟人見見,讓我虛榮虛榮,豈不太可惜。”小泉真是喜不自勝。

“別把我寒磣了,城裏哪個姑娘不比我漂亮十倍百倍。不過我可告訴你,城裏女人活拉人哩,保不準哪一天你也被活拉了去。”說這話時曉麗明顯有點忐忑不安。

“你放心,三省吾身,我會警鍾長鳴,狠鬥私字一閃念。”

柳縣縣城是一座古城,以四個城門為點構成了縣城道路的十字骨架,南北大街和東西大街。新中國成立以來,隨著城市的擴大,北南西門相續拆除,城牆也在各種蠶食鯨吞中七斷八截,風雨飄搖。僅剩一座孤零零的東城門,在風雨剝蝕中體會唇亡齒寒的憂傷。柳縣縣城的繁華主要在這兩條大街上。

柳縣飯店正好處在兩條大道交匯點的東南。在房子裏時縣城是安靜的,從房子裏一出來站到大街上,就完全成了另一種景致。縣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沿街擺開的地攤,以吃為主,各種小商品也是見縫插針,吆喝聲、叫賣聲、音箱中擠出的嘶啞的流行歌曲,好像誰招惹了它似的歇斯底裏。曉麗一看這陣勢,害怕似的靠到小泉跟前,真是山外青山樓外樓,縣城的夜市比銀坪街的逢集日還要紅火。

他倆邊走邊看,不一會就走到了東城門口,“要不要出城去看看?”小泉問道。

“你看。”一腳跌到市聲和人海裏的曉麗除了新奇和緊張,啥主意都沒了。

“出去看看。”曉麗沒吱聲,算是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