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庭似乎給他一點微茫的希望,為了這冥冥中的希望,他得戰戰兢兢,而又處心積慮地保持好這種關係。得隴望蜀,人的貪欲永遠沒有止境。

陳局長高升了,就地提拔為秦源市副市長。對官場上一定圈內的人來說,這是正常的,沒什麽懸念的。陳維國差額一過,湊機會隻是上的了。這消息對孫小泉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的第一反應是完了,他得回柳縣了。他是從柳縣借過來的,現在,借他的人走了,他隻有捆綁被褥回柳縣這一條路了。這事自打去柳縣檢查過他就開始擔心,盡管他也有思想準備,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陳維國很快就走馬上任了,接替他職務的是一位副局長,卻不是常務副局長黃德林。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人們預料。按說,陳維國高升,如沒特殊情況,常務副局長接班應該是名正言順的,沒聽說常務副局長黃德林有什麽特殊情況,也沒聽說副局長孔從周有什麽特殊情況,但紅頭文件說明了一切。

在市林業局,孫小泉死盯著一把手,他是陳局長借來的,他不能,也不敢忘恩負義,其他的副局長一是他沒有經濟實力高攀,二是沒有條件接觸,就連黃德林基本沒什麽接觸,盡管他分管辦公室,不多的幾次談話也是言簡意賅,純公文式的。至於孔從周,直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過。人說官場上是押寶站隊的,關鍵是個方向路線問題,隊站錯了,什麽都完了。孫小泉的隊正確還是錯誤?說錯誤陳局長高升,政治前景看好;說正確,現在孔局長主政,縣官不如現管,再說現在這世道,人心不古,人一走,茶就涼,何況現在的正副職之間,說敵我矛盾有點誇大其詞,但南轅北轍,很少有幾個能尿到一個壺裏的。現在的正職,有幾個把副職當人看的,官如果是買來的,單位裏的一切,包括幹部職工的人身自由全都成了私有財產。有人說要不是組織不允許的話,幾乎所有的正職都想一夜間把副職全都趕走,黨政一元化,大事小事一把抓,副職不謀權不越位,膽戰心驚比奴隸還奴隸也不行,何也,礙眼,看著都生氣。孫小泉不知道平日裏陳維國和孔從周關係如何,但無論如何不敢往好的方向想,天下烏鴉一般黑,有一個白的那是怪物。

辦公室一個蘿卜一個坑,填得滿滿的。孫小泉借調市局後用同事們的話說基本是陳局長的直屬部隊,在辦公室沒多少事,也插不上什麽手,如今,陳維國一高升,直屬部隊司令一調走,他就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散兵遊勇。他現在的樣子,極像剛調到柳縣林業局時的樣子,整個人懸懸地吊著,大家都忙,屁顛屁顛地,就他一人閑。有次他聽一個當過秦劇團團長的人談管理,說管演員最好的辦法不是拿多演戲整,而是不派戲,讓他在台下乖乖地看戲,不出三五天,多刺的頭兒自己先軟下來了。孫小泉不是演員,可遊手好閑,看別人忙的感覺和台下看戲的演員一樣難受。

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人地位一變,許多人自覺不自覺也跟著變了。連續去了兩趟陳局長家,不,現在已是陳副市長家了,都吃了閉門羹,孫小泉就像一條被主子拋棄了的喪家狗,敲一陣門,從門縫裏窺探一陣,在門口逡巡一陣,夾起尾巴快快而返,失望就像冬天裏兜頭而下的一瓢涼水,從身到心冰透了。局長忙,比起市長可就小巫見大巫了,鄭倩秋一頭紮在宣傳部,為用正確的理論武裝人忙得吃飯都不在時間上,就連平常不見得怎麽忙的鄭冰芬,也煥發青春似的把上班抓了個緊。實在沒辦法,大著膽子撥了個電話,隱隱約約地說想過去看看,鄭冰芬不假思索答道:“今天家裏有客人,改天吧。”這口氣,可是從來沒有過的,記得鄭冰芬說話從來都是親切溫柔的,哪曾有過這樣的口氣,改天,改哪一天?孫小泉越想心裏越冷,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緊了緊衣領。

小泉第一次到孔從周家裏時,主政不久的孔局長對他沒啥反感,也沒表現出多大熱情,他想說,甚至表表忠心,可孔從周對這話題明顯沒什麽興趣,孔從周有鹽沒醋地問一句,他味道寡淡地答一句,場麵顯得很尷尬。臨出門時,孔從周說:“以後有事到辦公室裏談,來家裏影響不好。你調動的事抓緊點,聽說組織部和人事局最近要清理各部門的借調人員。”

從孔從周家出來,孫小泉的心灰到了極點,秦源市花燈齊放,參天而立的幢幢高樓在燈紅酒綠間顯示著城市生活的欣欣向榮和豐富多彩。一隊隊的人流從他身邊走過來湧過去,那些手挽著手,肩並著肩的情侶們,不避不藏地說著讓人耳熱心跳的話,就在離小泉幾步之遙的地方,兩個年輕人肆無忌憚地擁抱著,女人發出的鳥樣的嘰嘰聲,聽來那樣分明。孫小泉上身伏在濟河橋欄杆上,低頭看著無聲流動的河水。夜幕下的濟河像一條青黛的緞帶,天上的星星和兩岸的路燈倒映在水中,一片輝煌,濟河簡直就是一條彩燈湧流,燦爛如錦的燈河。在城市光怪陸離的色彩中,伏在橋欄上的這個身影,這個黑點是那麽孤單,和整個城市澎湃的氣氛顯得那麽不和諧。偌大一座城市,竟無我的立錐之地。孫小泉抬起頭,看著蒼茫的夜色,心中輕歎一聲。他像一葉漂萍,更像漂在河麵上的燈影,用不了多久,隨著白天的到來,隨著一股濁流,什麽都沒有,悄無聲息,在這樣一個人聲鼎沸的城市,消滅他這樣一個一無背景二無靠山的人,和消失一隻螞蟻無任何差別。孫小泉踽踽而行,不時被人撞來撞去,撞了人不說對不起,被撞了幾乎毫無知覺,在此刻的秦源市街頭,孫小泉儼然是一段移動的木頭。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更不知道希望又在哪裏。有時他想大不了回柳縣,可回去日子就好過嗎?不,呆在市上,被一層油彩蒙著,即便是繡花枕頭,銀樣鑞槍頭,還可以糊弄一陣不明就裏的人,在萬般失意後多少滿足一下廉價的虛榮,就一層窗戶紙的事,牛皮糊燈籠,裏黑外不明,可一旦捅破,一旦原形畢露,他又如何麵對那種世態炎涼的殘酷,麵對那些被他糊弄過的人。開弓沒有回頭箭,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哪裏的黃土不埋人,柳縣是絕對不能回了,可不回,敢問路在何方?

臨下班前,“小泉,電話。”

他忽地一下站起來,會不會是……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他一把抓住電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喂。”電話裏半天沒聲音。都市委機關工作的人了,還這麽喜歡惡作劇。孫小泉把電話裏的人肯定想成了鄭倩秋。對方也“喂”了一聲,這一聲像一把直刺過來的鋒利的錐子,一下讓小泉打憋的輪胎跑氣了。他失望地問了聲:“請問,你是誰?”

“你猜我是誰?”對方用頑皮的口吻說。

孫小泉哪有這份心思,“猜不出來。”

“你再猜。”

“還是猜不出來。”小泉興味索然地說。

“你呀,貴人多忘事,還記得周子昆這個人不。”

“你是?”

“還不清楚,我就是周子昆。”對方終於抖了包袱。

小泉轉無奈為驚喜,“子昆,你在哪裏?”

“我在你們市上,市委黨校。”

“你學習來了,多長時間?我找你還是你找我?”

“隨便,中青班,反正四個月,有的是時間。你那麽清閑,幹脆,你等我,我馬上過來。”

“行,不見不散。”小泉放下電話。

“又要和誰不見不散,你呀,可真有好人緣。”伍長治羨慕地說。

“看你想哪去了,一個柳縣的同學,來市委黨校培訓來了。”小泉沒好氣地說。

“和我一樣站著撒尿的,就這也值得不見不散,就不怕玷汙了這麽好的一個詞兒。”伍長治一臉失望。

小泉一看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一陣工夫,周子昆就來了。站在樓上,借著開始朦朧的夜色鳥瞰林業局全景,周子昆感慨地說:“淖巴多大鱉多大,市縣真是兩重天。”

“啥兩重天,還不是得意的得意,失意的失意,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孫小泉不屑地說。

“咋了,把你的大拇指還虧到邊上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個貧下中農的兒子整到這份上,天時地利人和讓你一人占了,你還要怎樣,還想怎樣?”周子昆步步緊逼,孫小泉真有點無可奈何。

“啥蛇吞象,我快成象鼻子裏的蛇了,你呀,搖身一變,飽漢不知餓漢饑,哪知道我們老百姓的苦處。”

“就我那也叫搖身一變,你不是寒磣我吧。啥舉報中心主任,啥級別都沒有,不就管了幾個不會說話的木頭箱子。箱子打開,舉報信一一登記後送給局長,就這打雜支差的公事,倒落了一個主任的名,你說我這主任價值幾何。”

“價值幾何,說得輕巧,一旦你小子吃裏爬外,內外勾連,真還說不準你這舉報中心主任價值幾何。現在不是有一句時髦的話嘛,內挖潛力,外抓拓展,我看你這舉報中心主任是稀有金屬富礦,潛力大著哩。”

“別給我扣高帽子,煙筒眼裏招手——把人往黑處領了,說說你的情況。”周子昆將討論得正熱烈的話題輕輕引開,一臉嚴肅地問小泉。大概是他的情緒影響了小泉,小泉也變得嚴肅起來,根兒底兒地說了新近一串兒變化,周子昆聽了,神色莊重地說:“這麽說,開場的好戲唱到苦處了。”

“可不是,攪得人坐臥不寧,愁死人了。”孫小泉心情灰灰的。

“也別那麽一臉舊社會似的。現在這情況有點把人閃在半路上的感覺。可棋還活著,不是死棋。現在的關鍵就是陳維國的態度。你分析的不能說沒道理,現在的副職和正職是天生的仇家,正職恨不能將副職趕盡殺絕,房簷上吊棒槌,由著自己性兒摔打,可再愚笨的副職,人格和尊嚴還是有的,隱忍蟄伏,伺機而動,抓住正職軟肋反戈一擊,一劍封喉讓你正職反應都反應不過來。西方有個叫尼采的哲學家說過,上帝叫誰滅亡,首先叫誰瘋狂,具體到行政上,大的地方咱不清楚,就縣上來說,有幾個正職不是得意忘形到極點的,眼裏哪還把你副職當人,單位的車,正職的情人娼婦,七姑八姨指揮得滴溜溜轉,可副職,連邊都不得沾。有次一個人說他們單位的車怎樣,屁話,現在哪還有單位的車,全是一把手的私家車,公事,公事是個屁,腿沒斷跑上去。正職都囂張狂妄到這份上了,還想讓副職配合工作,豬八戒娶媳婦,想了個美。

常務副局長黃德林沒戲,十有吃了陳維國的虧,副局長孔從周跳過黃德林主政,除了和陳維國之間有什麽貓膩外,肯定和市上,甚至省上領導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你說陳維國經常單槍匹馬往省城跑,你當有多少公事要這樣偷偷摸摸,還不是在辦公事的幌子下給自己跑官去了。《紅燈記》裏鳩山隊長有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在的領導,現在的一把手,哪一個不該天誅地滅。但陳維國的情況特殊,另當別論,主要是他升了,接他班,為他擦屁股看屎攤子的孔從周肯定是他的心腹,再說當副市長後他又分管農業,大權在握,而且權比以前更大了,別說林業局,整個農口,就是整個秦源市,有幾個敢雞蛋碰石頭和他公開叫將的。所以說,你的棋還活著,路說不定越走越寬,所有這些都取決於一個人,陳維國,你從縣局借到市局的那一刻起,就完全綁在了他的戰車上,現在看來,你是老狗碰上了熱牛糞,把大便宜給占了。如果陳維國不提拔,平調到其他部門去,你小子不乖乖溜回柳縣算把怪事兒出了。”

在縣上時,孫小泉對周子昆就有幾分佩服,都是從鄉鎮出來的,周子昆的思維和起手無不給人一種幹大事的感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豈止刮目相看,簡直讓他震驚不已,五體投地。他也知道陳維國的作用,這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了,不論是稻草還是金條,他都得想方設法死死抓住,可現在,這辦法又在哪裏,如何去想方設法?陳維國當局長時,不時還能找個借口厚顏無恥地套個近乎,甚至順著牆根做賊似的溜到家裏,可現在,他能有什麽公事直接向副市長匯報?他的那兩刷子在胸懷全市的陳副市長眼裏,早已是過眼煙雲,雕蟲小技了。他和陳維國之間的有形距離並不遠,可和陳副市長之間的無形距離,豈一個遠字了得。他上麵有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局長,局長,蜀道參天,關山九重,他隻能仰望那一個個無法逾越的高峰,像仰望天上的星辰一樣仰望嘲諷似地朝他擠眉弄眼的星星。他長歎一聲,輕誦了一句豪放派詩人的名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不勝寒,高處不勝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