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泉向周子昆細說了陳維國升任副市長後的一係列變化,就像一個年老色衰的棄婦,喋喋不休。沒有辦法,這話隻有給周子昆,除了周子昆,有幾個人能設身處地地想象一個貧下中農的兒子希望上升的路,盡管這是人之常情,可對一無背景,二無靠山,時常囊中羞澀的他來說,這幾乎是一種奢望,一種妄想,一種不切實際了。周子昆的一席話讓他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好馬不吃回頭草,開弓沒有回頭箭。

如果說這是一個中長期奮鬥目標的話,眼下,短期的奮鬥目標應該是迅速靠近孔從周,在縣官不如現管的情況下,這是他走向理想之路的第一道門檻。

市林業局辦公室有一文一武之說,用申強勝的話說就是文武兼備,文者,文維民也;武者,武長治也。天無絕人之路,正在孫小泉愁悶得寢食難安的時候,不知從什麽渠道來了一個去省委黨校經濟管理專業進修的名額,而且一下落到了辦公室。對孫小泉來說,禿子頭上的毛,他不長,我不想。可文維民和武長治卻想,豈止想,非常想,誰不知道官場上講究個基礎和籌碼,省委黨校進修一年,無異於鍍一層金。

這兩人明裏在辦公室上班,背後的爭鋒不知激烈到了何種地步,最後的結果是以柔克剛的文戰勝了鋒芒畢露的武,文維民一路凱歌去了省委黨校,武長治卻原地不動呆在了辦公室,連續三天不上班讓申強勝主任氣出了聲:“一個進修算個屁,工作搞好,啥地方都能出人頭地。以不上班要挾人,把人都沒看準。小泉,從今天起你接文維民的一攤子,武長治我看他能在家呆到幾時。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我就不信活人能讓尿憋死。”申主任還在罵罵咧咧時,孫小泉心裏樂開了花,吉人自有天相,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甚至想武長治不上班才好,一個辦公室有多少事,有他孫小泉一人就水行磨轉了。他是一個身懷絕技的高手,他啥都不需要,就需要一塊展示的舞台,他相信他的功夫,他的拳腳,一旦有這塊舞台,他會珍惜,會不遺餘力地展示,露幾手絕活,讓台下掌聲雷動,叫好不絕。

武長治在家裏自己憤懣了一周後又上班了,申主任背後罵得難聽,當麵卻大氣都不吭一聲。令素雲私下給小泉說,按工齡和平常表現,應該武長治去進修的,申主任和文維民串通一氣搗了鬼,申主任不心虛才怪哩。

“武兄,日後還要靠你多多指教。”孫小泉對一臉陰雲的武長治說。

“我,我指教個屁。我要會指教人還能成這樣兒。在辦公室,申強勝是教父,聽他的沒錯。”當時市上正放映一部外國影片——《教父》,現在武長治把申強勝比作教父,小泉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話,可他又插不上嘴,隻好對他賠著笑臉兒,這樣一來,武長治就覺著有點過頭,“我是說氣語,小泉你別見怪。咱這辦公室燈下黑,啥怪事兒都有。”

申強勝被人舉報了。

從市紀檢委、市監察局、市農委,直到林業局孔從周局長,都收到了署名“不平則鳴”的舉報信,一條條寫得有根有據,而且還都是近兩年的事,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極知情的人寫的。現在的保密性本來就差,如此多的信傳揚開來,沒幾天幾乎人人都知道了舉報信的主要內容,林業局的人聽了,細一想,言之鑿鑿有根有據,便知道不是空穴來風。

申強勝像一隻被激怒的公雞,眼紅紅的一副隨時準備和人幹仗的樣子,同時被激怒的還有局長孔從周,拔起蘿卜帶起泥,連他也被攪和到裏麵去了。陳維國到這兒一幹好幾年風平浪靜,屁事兒都沒有,可他幹上還沒幾日,就被這樣拖泥帶水扣上屎盆子,這不是指桑罵槐,敲山震虎,出他的洋相嗎?

辦公室人人自危,連孫小泉也整天惴惴不安。從信的內容看,這絕對是一個對申強勝了解很深的人寫的,這個人絕對在林業局,在申強勝周圍,在……不敢想了,這世上,疑鄰偷斧,冤死好人笑死賊的事多的是。

比起其他幾個,孫小泉似乎要稍微輕鬆點,他來林業局沒幾日,林業局四角還沒踏到,何況他還是借來的,陳維國局長一走,整個人懸在半空,上不去,下不來,他現在的狀況,巴結申強勝猶恐不及,他哪還敢驢兒不跳鞍子跳。從明裏暗裏聽到的,他早被排斥出局,許多人壓根兒就沒把他當林業局的人看,孫小泉聽了,心裏涼涼的,幾個月下來,他在人們心目中竟是一個鄉下來的外人,完全遊離於這個群體之外,甚至,像有些人議論的,他是個多餘的人,早晚得被褥一捆走人。

剛開始幾天,雷鳴電閃,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漸漸就平緩下來。辦公室裏依然潛流湧動,卻是在下麵,表麵平靜依然。

省上要地州市林業工作五年規劃。這是一個需要各個部門配合的大材料,但最終的成型上報還得辦公室搞,說穿了就是各科室站所提供有關的數字和資料,再由辦公室的秀才們根據局務會議研究的精神串起來。先前,這樣的大材料不是文,就是武,可現在,文維民省委黨校進修深造去了,武長治像霜打的茄子連精神都提不起來,盡管他賭咒發誓,可眾口鑠金,私下的議論對他大大的不利。如果沒有文維民黨校進修之爭,這事猜想起來還要費一番腦筋,可偏偏就有文維民進修的事,偏偏他又整整一星期沒來上班,這一星期他幹了些啥,除了老婆,誰是證人,這些他能說清楚嗎?上班後他又冷言冷語,陰陽怪氣,和申強勝主任的關係明顯不諧調,所有這些禿子頭上的虱子,鮮鮮亮亮擺在那兒,說得清楚嗎?人們私下裏便說武長治姓武,但骨子裏還是文人的性格,膛子太淺,沒一點城府,如此這般,惡氣是可以出一口,可小胳膊能擰過大腿嗎?引火燒身,到最後,真正倒黴的還不是自己。也有人不這樣想,說不定是誰利用他和申強勝之間一時的矛盾,栽贓陷害,故意把水攪混,如果真是這樣,這人可就隱藏得深了,一時半會誰心裏都沒譜兒。

議論在繼續,工作也在繼續,這事一來二去就落到了孫小泉肩上。

申強勝還是第一次主動將孫小泉叫他辦公室裏,第一次竟在他婉拒了抽煙後給他泡了一杯茶,這兩個連續的動作,讓他仿佛掉進霧中似的,不辨東西的同時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

“小泉,你來這段時間,各方麵表現都很不錯,文字功夫好,人格值得人尊敬,不像咱們有的人,水平還算有一點,可陽奉陰違,背後使黑槍,人格低劣,實在不敢恭維。你發表的論文我都看過,後起之秀,後生可畏啊。陳市長慧眼識珠,你是咱林業係統真正的秀才,真正的人才。人才難得啊,可惜,在辦公室讓你屈才了。”申主任連聲的感慨聽得小泉有點激動,又覺著有那麽一絲蒼涼。

“申主任你這是說哪裏話,我剛學著寫材料,幹公事,我要是人才,你成什麽了?”小泉謙恭地說。

“我呀,我是倒泔水的痰盂,出氣筒一個。人家有氣了可以到處舉報,侮辱陷害,我能怎樣,人家在暗處,我在明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隻有任人誣陷,受人宰割一條路了。”孫小泉第一次看到瀟灑倜儻的申主任這樣傷感。

“申主任,恕我直言,我看未必這樣,人人心裏一杆秤,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紙裏包不住火,好人永遠是好人。就我聽到的,都說你是代人受過,表麵看舉報的是你,可目標直接對著孔局長。孔……不說了,你們領導之間的事,我哪敢多嘴。”小泉打住已經跳到嘴皮子上的話。

申主任走到門口拉了拉把手,把門關嚴後坐在孫小泉跟前,“小泉,我把你當成自己的貼心人了,沒想著你竟在我麵前說半句留半句,不太合適吧。”

“這——”小泉為難地說。

“怕啥,就咱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說了,就怕說錯了,還是——”

“小泉啊小泉,你從幾時也學得吞吞吐吐,說話陰一陣陽一陣了。”申主任語含不悅了。

“申主任,我是這樣想的,許多人隻注意了辦公室,注意了你身邊的人,盯著芝麻,倒把西瓜給忽視了。黃德林局長是常務副局長,按常理,陳局長高升,如果不從外麵調局長,局內部產生的話,應該是黃德林局長接任了,可結果是排名在後的孔局長越過黃局長當了一把手,你說,這事黃局長能沒看法,可如今,大局已定回天無力,但這口氣恐怕難忍。誰不知道你和孔局長是一線的,借刀殺人,連傷都不留,會不會是這樣的。盯上辦公室,許多視線就亂了。申主任,你對我很關照,我這話是胡說,隻能對你講了,全當是為你喊冤叫屈。”

“小泉,不說了,有你這句話,我知道我這半生總算看準了一個人。”

“誰?”孫小泉警覺地問。

“你。”

“我?”孫小泉大吃一驚。

“對,你,就是你。你的事我會想辦法的,必要的時候我帶你找找孔局長,甚至找找陳市長,我這人寧折不彎,輕易不給人低頭,為你的事,我低一回頭。你放心,就當啥事都沒有,啥事都沒有發生。不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我今天叫你來是想給你壓擔子,人才是國家資源,浪費人才無異於犯罪。五年規劃由我牽頭,由你主筆,我把有些人晾他一晾,看沒了他這地球還轉不轉。”

“我主筆,這樣大的材料,就我這水平,行嗎?”孫小泉惶恐不安地問。

“行,怎麽不行,再說還有我殿後,你就盡著你的本事拚殺,讓大家睜眼看看什麽叫人才,什麽叫脫穎而出。有這個信心嗎?”申主任完全是激勵和鼓動的口氣。

“信心當然有,就怕心有餘力不足,到頭來會讓你失望的。”

“失望,雖九死其猶未悔,我認準的事,從來找不到失望二字的。”申主任用了一句屈原《離騷》中的句子,水不言敗的自信又清楚分明地寫在了他的臉上。孫小泉望著這張自信十足的臉,受到鼓舞似的,心潮起伏。

孫小泉穿梭往來於各科室站所之間,甚至時不時地還會進到孔局長和幾位副局長的辦公室。五年計劃還沒影子,孫小泉卻成了各科室站所議論的熱門,這一議論,孫小泉的名一下就擴展開去,連那些先前被人嗤之以鼻的論文也被重新翻起,肯定者有之,否定者有之,讚譽有加者有之,諷刺挖苦者有之,不管怎樣,人的名卻日漸大了起來。

突然接到市委宣傳部的電話,說有一個傳真讓人來取。申主任一個電話,孫小泉就趕到了宣傳部。市委宣傳部和林業局隔河相望,站在林業局三樓上,用森林望遠鏡望去,透過玻璃窗,連宣傳部辦公室的情景都看得一清二楚。宣傳部取送文件來過幾次,鄭倩秋調進去後再沒來過。宣傳部在市委院內,市委院子比起林業局大多了,可綠化遠沒有林業局的好。不奇怪,那麽多園藝師沙丁魚樣窩在一個罐頭裏,不把林業局打扮出幾分姿色來就怪了。

進到市委大院,想見鄭倩秋,又怕碰見鄭倩秋,心情慌亂四處張望時,在樓梯上偏巧碰著了下樓的鄭倩秋。

“你咋來了?”

“怎麽,來錯了?”小泉大睜著眼睛問。

“你找誰?”鄭倩秋像他一樣驚訝。

“到這兒來還不是找你。”小泉認真地說。

“我還以為你找錯門兒了。怎樣突然記起我來了。聽說這一向被委以重任,紅得發紫。”鄭倩秋戲謔著朝理論科走去。

“發紫有什麽意思,你沒敢說,發青哩。怎麽,在林業局安插了密探,整天盯我的梢,啥委以重任,筷子裏選旗杆,逼出的見識。”

“我哪敢盯你的梢,巴結都來不及,怎麽,咋不到家裏玩了。魯迅說中國人一闊就變臉,你不來可以理解。”

“哎喲喲,虧死人沒傷哩,侯門深似海,閉門羹都吃害怕了。”

“為啥不打電話。”

“電話,打爆都沒人接。”

“我就不信我和姑媽天天不在家。”鄭倩秋生氣地問。

孫小泉無言以對,電話他打過,有一時沒一時的,如果真想打通,家裏不通還有宣傳部,宣傳部各科室都有電話,隻要沒上天入地,還愁找不到鄭倩秋的影子。

“怎麽,我說錯了?”鄭倩秋不悅地問。

“不是你說錯了,是我做錯了,向你檢討還不成。”孫小泉真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著頭說。

“向我檢討幹嘛,要不是姑媽常念叨你,我才不管你來不來哩。”鄭倩秋賭氣道。

“今晚,今晚來行不行?”孫小泉忙不迭地說。

“來,視察還是檢查,需要哪方麵的匯報材料?”

“尊敬的鄭倩秋小姐啊,你就別損我了。我看了半天,這地上沒老鼠洞,要有的話,我早鑽進去了。”

有人進來,孫小泉就走了,鄭倩秋也沒送。他拐進宣傳部辦公室,拿上傳真就往外走,急急地,生怕鄭倩秋追來似的。

省上要組織林業係統公仆情報告團在全省巡回演講,在兩個先進集體和四個先進個人中,就有原秦源市林業局長陳維國。這事由省委組織部、宣傳部和省林業廳組織,一封傳真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成十個領導的批示,其中就包括現任副市長陳維國本人。公文旅行一周,最終任務落到了林業局身上,具體點說落到了孫小泉身上。